每门艺术
都有自己的故事，
故事里的
人和事
演绎出许多历史。
故事讲得好，
大家都爱听，
电影的故事
也是如此。
今年，英伦作家、影评人、导演马克-卡森撰写的《电影的故事》正式出版。卡森的禀赋酷似爱森斯坦、帕索里尼、侯麦等大师，能写、会讲、善拍，他积数十年知行合一、教研并重之功完成的这本故事书，一路娓娓道来，言谈话语之间穿插了史论、影评和拍片技巧，讲经说法之际透着些许从容、优雅和机智，带点英国传统散文的气息。就像讲述哲学史不可忽视苏格拉底从亚里士多德开谈一样，神侃电影春秋也不该省略格里菲斯从爱森斯坦开题，卡森同样没有违反电影史论的这一定见。又闻格里菲斯，令人遥想大师当年。
历来，美国默片时代的导演大卫-W-格里菲斯(1875—1848)作为电影艺术奠基人的地位举世公认。让电影与戏剧分家的他一生充满戏剧色彩，这位大师品尝的酸甜苦辣、经历的荣辱沉浮连同他创造的各种电影表现手法，皆以诸多迂回的形式在影坛上时隐时现。
一般说来，格里菲斯有两部经典影片值得回顾：《一个国家的诞生》(1915)标志着一个大师的诞生，《党同伐异》(1916)宣布了电影艺术的独立。
《一个国家的诞生》是格里菲斯风云际会、厚积薄发之作。孩提时父母膝下听读小说的美好回忆，成年后屡次转行的无奈经历，颠沛流离的演员生涯，不如人意的剧作体会，以及驰骋片场拍片400的导演经验，皆化作他弥足珍贵的创作财富。在多方奔走组建公司，并融资成功之后，他看上了托马斯-狄克逊的小说《同族人》，开始着手改编。于是，在票子、本子、班子都凑齐的制片环境下，格导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奔赴片场，又开始拍片子。
1915年2月8日，是《一个国家的诞生》在美国首映的日子，也是格里菲斯终生难忘的日子。他没想到这是一部身前身后最毁誉参半的影片，没想到这是一部“票房春药”般让自己大红大紫大发的影片。
影片公映后，美利坚举国上下反响强烈，一片震惊，甚至在不少城镇引发骚乱。社会各界各抒己见，新闻媒体大加关注。除少数种族主义分子之外，最主流的共识可归纳为：这是一部艺术上杰出，商业上成功，政治上反动的影片。用现在的话说，这部影片违反了“政治正确性”。
从故事情节上看，该片反映出格里菲斯黑白分明的种族观念、南北对峙的地域情结。故事以美国历史上的“重建时期”为界，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为“重建时期”之前的故事，描述了南方的白人庄主与黑人奴隶和谐共处、锄禾耕种的田园生活。后半部“重建时期”表现错综复杂的南北矛盾、兵刃相见的种族冲突以及三K党的貌似正义的暴力行为。
影片前后两部分的强烈反差，透露出格里菲斯反对南北战争、反对解放黑奴的真实立场。该片的政治内容遭到大多数正义人士的否定，实属情理之中。
《一个国家的诞生》在艺术上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就叙事的形式结构而言，该片再度证明格里菲斯善于融合狄更斯小说精华为己所用的功力。唯其如此，影片严谨明晰的叙事结构、生动形象的人物塑造和极富张力的镜头语言，深深地吸引着大批观众。正如影评家埃弗森在《美国电影史话》一书中指出的，“格里菲斯的所有影片都受狄更斯写作风格的影响，整个文学性的交叉剪辑风格和相当稀奇古怪的巧合情节完全源于狄更斯”。
格里菲斯向小说借鉴叙事技巧的创作理念，在新浪潮主将弗朗索瓦·特吕弗那里得到了强化。特吕弗坦陈自己执导影片《枪击钢琴师》、《朱尔和吉姆》的灵感完全来自那些让他欣喜若狂的小说。他认为：“电影是一门讲究构造的艺术，它和文学是紧密相联的。其中的各种角色就和小说中塑造的各种人物一样，是生气勃勃和情感强烈的。而当我导演一部片子时，我的雄心就是要使它和长篇小说一样。”
如果说《一个国家的诞生》是格里菲斯展现才华、创造票房的代表作，那么，《党同伐异》则是格里菲斯回应他人指责、进行自我申辩之作，当然也是他电影艺术的顶峰。
格里菲斯用河流向人形容《党同伐异》的故事，具有视听效果，符合他创立的电影语言：“四个故事在开始时是四条分别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流，它们分散地缓慢而平静地流着；随后它们逐渐接近，愈流愈快；到最后它们汇合成一股惊心动魄、情感奔流的急流。”
格里菲斯曾用8个小时影像演绎这几句话。影片的主题是“人类从不容异己到宽容的进化”，共有四个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域的故事阐述这个主题。四个故事中的核心故事是“现代故事”《母与法》，另三个隐喻故事作为陪衬，分别是基督故事、法国故事、巴比伦故事。选择这几个不同时空的故事是为了强化主题的普遍意义。
格里菲斯独创平行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将四个故事同时展开、交叉出现、形成对比，其中有三个故事用了“最后一分钟营救”的叙事模式，增强了故事的戏剧张力感，这一模式仍是各类电影特别是悬疑惊悚电影的法宝之一。
20年代，《党同伐异》被苏俄“库里肖夫实验室”逐格研究，启发了库里肖夫、爱森斯坦、普多夫金等导演，经由理论与实践，创立了蒙太奇学派。
1941年，格里菲斯四个故事交叉剪辑的叙事手法，在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里转化为5个人物分讲同一人的叙事风格。沿着两位大师的足迹，许多导演继续走下去：黑泽明的《罗生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盲打误撞》、《两生花》；彼得·霍威特的《滑动门》；汤姆·蒂威的《罗拉快跑》以及阿伦·雷乃的《吸烟/不吸烟》等都是这种表现手法的延续。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声音似乎再度通过这些影像传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西方相对主义文化思潮的文心所在，也是格里菲斯之后这类影片的影心所在。
电影史学家对格里菲斯作出如下的评价：格里菲斯作为电影艺术的奠基人，他以不同景别的镜头作为基本构成，创造和完善了电影语言，确立了电影自由转换时空的审美特性，摆脱了电影对于戏剧的从属地位，突破了在时间、空间、情节上的“三一律”的戏剧法则，并创立了电影艺术的“三不一律”。
格里菲斯开创了电影艺术的新纪元，对于格导的历史贡献，本世纪初，美国史学大师雅克·巴尔赞在他的鸿篇巨制《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里指出：“大卫·W·格里菲斯的天才头脑发明了一系列的装置，为电影这门艺术奠定了基础。格里菲斯是个不得志的演员和剧作家，有5年时间受雇于一家名叫拜奥拉夫的公司，负责导演短片电影。他一共导演了400多部片子，其间创造了近镜头、远镜头、淡出和淡入、取景时采用不同的镜头，避免总是千篇一律的行动。已经习惯于这一类效果的现代观众意识不到它对正常的眼中所见的景象造成多大的歪曲，也想像不出它们当初给观众带来了多强的震撼。”
巴尔赞已届米寿之年，88岁，此前写过30多本文化史和文化批评论著，2000年，《从黎明到衰落》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跃居了当年非小说类畅销书排行榜，书中评论了从1500年到2000年西方文化生活。举重若轻、沉潜凌空的史家风范让巴老惜墨如金，没有细谈格里菲斯的代表作，按道理这该是更专业的电影史学家的分内之事。
有位与格里菲斯同名的美国顶尖电影史学家，叫大卫·鲍德威尔，他在《电影艺术风格史论》一书里，理所当然地论述了格里菲斯及其经典作品。该书的封面颇耐人寻味，印着四部电影的剧照，其中两部是黑白的，两部是彩色的，分别是大卫·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维姆·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以及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橄榄树下的情人》，全是大师们的经典之作，影响甚广。说过“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基亚罗斯塔米”的让·吕克·戈达尔，看到这样的设计想必会发出会心一笑。
《党同伐异》票房惨败之后，格里菲斯又拍了一些影片，其中的《残花泪》逐渐成为国际电影理论各流派探讨的关于中西文化冲突的经典影像文本。
片场失意、情场得意，1938年，格里菲斯梅开二度又一春。这位深谙时空艺术的大师，自由地剪辑掉漫长的时间，独立地构筑起亲密的空间———做演员的妻子小他34岁。8年后，老友卓别林迎娶第四任娇妻，年龄也相距30多岁。婚后的格老曾出山充当影片顾问，无奈导演不太敬老，合作告吹，连名字都没挂上。格老运气不及安老，1994年，安东尼奥尼与文德斯合作导演《云上的日子》，文导捧来一摞影报，请端坐轮椅、口不能言的安老选角，老人家颤抖左手，亲点出剧中四位女伶……
全部拆完《党同伐异》拍摄时搭建的宏伟建筑耗时十多年，而格里菲斯也一直为拆除因该片筑起的债台而做“最后一分钟营救”，他屡败屡战，盼望着东山再起，但总是事与愿违。好莱坞一度流行的外交辞令是：“你绝对有格里菲斯的才能，但我们暂时还不想投拍《党同伐异》。”《党同伐异》是格里菲斯电影生涯中的巅峰之作，也是他不堪回首的事业上的“滑铁卢”。人们有时会提到他1948年在美国的一家小旅馆孤独死去的那个场景。
巧合的是，格里菲斯之后涌现出许多同名的导演，在影坛上叱咤风云：大卫-里恩、大卫-林奇、大卫-芬彻、大卫-克隆伯格……(颜子悦)
《江南时报》 (2004年11月04日 第二十五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