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将有两部关于希区柯克的电影上映,都聚焦于他与女演员之间的合作关系。他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早期拍摄的伟大作品,展示了男性对情感依赖的恐惧、对女性之美的崇拜,以及两者之间的张力。他的情欲场景有两个支柱……
那个害羞胆怯、性格扭捏、出生于科芬园蔬果商家庭的男孩,如今又重回潮流前沿。在传统的天主教家庭中长大的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受够了紧张的家庭氛围。
他从小离群索居,从未摆脱对男权的惶恐。他那些古怪离奇的幻想和晦涩暧昧的犯罪故事,给他打上了惊悚凶杀迷案导演的标签,也使他在好莱坞长年被评论界低估(他从未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直到职业生涯晚期,他被法国新浪潮导演尊为天才,境遇才有所改观。如今,这位从 1920 年代开始就在默片幕后工作的导演,成为 20 世纪公认的最伟大、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目前,有两部关于他的电影正在拍摄,预计于明年上映。
英国资深男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沉默的羔羊》男主角)在其中一部电影中扮演希区柯克。这部名为《希区柯克》的电影主要讲述《精神病患者》的摄制故事,以及希区柯克与脾气火爆的妻子、剧作家阿尔玛·雷威尔(Alma Reville)的情感纠葛。他的妻子后来成为他事业和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期待霍普金斯将如何演绎希区柯克。定妆照中的霍普金斯,已经通过化妆褶起了双下巴,鼓起了大肚腩,肥硕的身材和阴沉的表情都像极了希区柯克,但要完全捕捉这位神秘导演身上那种综合了暴躁和调皮的独特气质,将会是更加困难的任务。也许,只有鼎盛时期的查尔斯·劳顿才能胜任。霍普金斯尽管演技高超,当年也没能精确地演绎出尼克松的那份沉郁庄重。
海伦·米伦饰演希区柯克的妻子,她的确拥有女王般迷人的气质,但她的身材是否适合扮演娇小精悍,像一台炽热的发电机一样去驱动那肥硕丈夫的雷威尔?所有旁观者都同意,雷威尔才是“一家之主”。她是成年后的希区柯克唯一害怕的人。
至于让性感张扬的斯嘉丽·约翰逊饰演女演员珍妮特·利,显然也是一个草率的决定。《精神病患者》的确有一段经典的淋浴戏,但珍妮特的表演中最令人难忘的特质,却是她那种迟钝、压抑的低调。希区柯克将此称为一种深层结构的性压抑。
另一部电影《那个女孩》,由托比·琼斯和西耶娜·米勒主演,主要聚焦在 62 岁的希区柯克与他发掘的女演员蒂比·海德莉之间的故事。这部为 BBC2 摄制的新电影,将不可避免重新挑起女权主义批评家从上世纪 70 年代起对希区柯克提出的“蔑视女性”指控。希区柯克会在电影中加入“情色化”的态度,这一行径从《鸟》的摄制过程中微妙地发端,直到《艳贼》里的那场强奸戏。
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希区柯克坚持掌控他所有作品的摄制,有时候甚至相当独裁——同样,也包括对他的女主角。但“蔑视女性”实在是将男艺术家对女性那种充满激情和冲突的态度过分简单化了。艺术创作并不是正式的社会交际,而是一种对身份的探求,一种与浮生乱世的对抗策略。
希区柯克对女性高度“情色化”的态度,也许不受某些人待见。但他记录下的,正是两性关系中男性对女性胶着复杂的态度——集合了爱慕、渴望、空虚和绝望。异性恋的男人,本能地知道女性有一种魔力;而大部分异性恋的女性也会欣赏,并带着好胜心观察着其他女人的魔力。可能只有女权主义批评家才看不到这种魔力——或者,她们将这种魔力贬斥为社会环境的产物和商业文化的操纵。
希区柯克在 1950 年代和 1960 年代早期拍摄的伟大作品,展示了男性对情感依赖的恐惧、他们对女性之美的崇拜,以及两者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淹没了双眼,造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欲反应。美丽的女性,是天然和艺术的完美结合体。她们常常带有一种难以捉摸、梦幻般的疏远感,折射出一片遥远的内心世界,男人只有转瞬即逝的机会可以进入。这个主题,蕴含在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中,蕴含在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中,也蕴含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中。美丽的年轻男子,也同样带有疏远和距离,从古希腊的艺术品,到奥斯卡·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都捕捉到了这种距离感。让·柯克托曾这样赞美王尔德:“美丽的特权是无穷的。”
希区柯克的情欲场景有两个支柱,其一是作为艺术之美的女性,其二是作为毁灭之母的女性。其一赏心悦目,其二直刺双目。希区柯克曾警告珍妮特·利:“我的镜头毫不留情。”他的镜头习惯性地将女性拍摄成一个美妙的膜拜对象,任由他修饰摆弄。据伊迪丝·海德(好莱坞电影史上最重量级的戏服设计师)透露,希区柯克为格蕾丝·凯莉亲自设计了《后窗》中的戏服;每一件道具都特别定制,从颜色到材质,都在剧本中敲定。他为《迷魂记》中的金·诺瓦克挑选了华丽的多款服饰,强迫她穿上一件她当时很讨厌、如今已成为经典的灰色套装。他把爱娃·玛丽·森特带到波道夫·古德曼的店里,坐在她旁边,一一检阅模特穿的服装;而在《西北偏北》中,更是将她塑造成了一位时装样板。他为蒂比·海德莉设计了《鸟》中的每一处外形细节,包括她的化妆、首饰和貂皮大衣。
同时,在希区柯克的电影中,也有一种对女皇式母权的恐惧。电影中的母亲经常施以蔑视、恐吓,令人窒息。这种恐惧的终极象征,就是《精神病患者》中可怕的贝茨夫人那会笑的、下巴会晃动的木乃伊骷髅头,她简直就是《后窗》里时髦的丽莎·弗莱蒙特骇人的一面,“一件衣服从不穿两次”。生命中永恒的一个矛盾,就是所有的美丽都会化为乌有,成为时间无情的牺牲品。这一过程对女性尤为残酷。女权主义者宣称,抛弃或者排挤年长女性的行为就是性别歧视,但事实上,风前残烛的老太婆,是一种全世界通行的符号,象征着对失去生育能力的恐惧,这是生命的必然。西方的职业女性,总是在更年期才达到能力和级别的顶峰。可以理解,她们会愤愤不平地指责被年轻貌美的姑娘所取代,但这正是无情的自然法则。
性感诱惑和生育崇拜的主题在希区柯克的早期电影中经常出现,然而这种魔力真正显山露水,是从《蝴蝶梦》开始。这部电影的剧本来自达夫妮·杜穆里埃(Daphne du Maurier)的哥特浪漫小说,讲述一名死去的年轻女孩的灵魂游荡在一幢昏暗的住宅里。她控制下的守护者丹弗斯夫人,时常突然出现在女主角身旁。丹弗斯夫人就像一个邪恶的继母,不断摧残一名无辜的童话中的公主。甚至这栋大宅的位置也很模糊:它存在于心灵之中,营造了一种恐怖的氛围。
而第一个完全掌握这种魔力的,是《后窗》中希区柯克招牌式的金发女郎丽莎·弗莱蒙特(格蕾丝·凯莉饰演)。当丽莎逼近摔断了腿、正在沉睡的“猎物”杰夫(詹姆斯·斯图尔特饰演),她就像一个悬浮在半空的炫目幽灵。当她像女神一样现身,俯身去吻杰夫,希区柯克让镜头开始摇晃,并且双底合成了其中的几帧图像,让这个镜头更加散发出梦幻的光芒。她介绍了自己的三个名字,一边打开了三盏台灯——令人联想起《麦克白》中同时出现的三个女巫。电影此处的深层含义是囚禁:杰夫成为受她蛊惑的信徒,她试图将他变成顺从的伴侣和社交时“穿着深蓝法兰绒套装”的装饰品。希区柯克承认,她的身上有一种下意识的野性。他有一次对采访他的记者说,丽莎是“典型的积极主动的纽约人”,比一般的女性“更像男人”。同时,平日照顾杰夫的护士斯泰拉(瑟尔玛·瑞特饰演)就是油滑俗气、毫无魔力的“母亲”形象,她总是调侃杰夫,叮嘱些琐事,还像揉面团一样拍打他松弛的肌肉。
在《捉贼记》中,格蕾丝·凯莉扮演了另一个极端时尚的年轻女性,她那华丽的服饰,将她与周遭事物区别开,甚至在戛纳也能鹤立鸡群。当她邀请改过自新的大盗约翰·罗比(加里·格兰特饰演)触摸自己的钻石,浓厚的情欲感顿时涌现,就像她的魔法,或者说神圣的能量,在两人之间流淌。希区柯克在这里,淘气地公然挑衅好莱坞的审片规则(他把背景的烟火叫做“纯洁的性高潮”),而罗比看上去的确非常疲倦,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禁锢着。
希区柯克的魔力在《迷魂记》中到达高峰。在片中,性感的女性与自然的力量、死亡的法则一起登台。芭芭拉·贝尔·戈迪斯扮演的米吉小姐,是一位理想的伴侣,但她完全没有挑逗情欲的神秘感,更糟糕的是,她甚至称呼自己为“妈妈”;而金·诺瓦克扮演的玛伦在电影中的首次亮相就非常惊艳——穿着黑色夜礼服和绿色披肩,缓缓走出,然后停下,摆出撩人的姿势,像极了一尊希腊雕塑艺术品。她在旧金山的迷宫道路中梦游般穿行,散发着诱惑的魅力。从她在绿色捷豹(半植物,半动物的象征)中乘坐的片段,和她温柔地将一棵巨大的红杉称作“你”,可以看出,她并不属于这个凡人的世界。影片中,玛伦和男主人公斯考蒂(詹姆斯·斯图尔特饰演)倚靠在柏树岬的一块海角岩石上相拥,完美地演绎了戏剧化的原始情欲。
在《西北偏北》中,艾娃·坎多(爱娃·玛丽·森特饰演)温和固执的沉着,也令人想起玛伦的欺骗魔力。艾娃微弱的魅力被深藏在掩饰之中,她在火车车厢里阻拦那位起疑心的警察,是公认的大师片段,无疑启发了后来《本能》中警察局审讯的经典镜头。在那次交锋之后,男主人公罗杰(加里·格兰特饰演)被绑在一张折叠床上,艾娃则手持偷来的钥匙。这部电影中,同样也有一位凶悍的母亲,当众羞辱、讽刺了优雅的男主人公。
《精神病患者》重现了《蝴蝶梦》中的闹鬼住宅,这次,是另一位死去的女性,一个被关在果窖里的衣衫褴褛的冤魂。诺曼·贝茨 (安东尼·博金斯饰)就是冷酷女神 Cybele 的信徒,据传她的牧师阉割了自己,并穿上了她的长袍。珍妮特·利饰演的玛丽昂穿衣服有一套固定的模式,先是套进那复杂的胸罩,然后是白色内衣,再是黑色外套。浴室谋杀的场景就像是一种净化屠杀的仪式,用鲜血活祭了一个嫉妒得容不下任何竞争对手的女主人。贝茨夫人像吸血鬼一样和精神病患者儿子一起生活,最后,她干枯的脸叠在儿子的头上,我们听到她用飘渺的话语注入了她儿子的头脑。
在《鸟》这部影片中,“母亲”的形象仍然冷酷地出现,又冷酷地消失。当警察般的母亲以保护孩子的名义,在餐桌上将自己的歇斯底里灌输给孩子时,这种干涉令人窒息。片中的女主角米兰妮(蒂比·海德莉饰),穿着嫩绿色的外套,开着天蓝色的跑车,愉快地穿过一道道风景。这时的她,是否与自然神秘地共鸣着?是否她已经带上了被鸟群攻击的诅咒?当鸟群铺天盖地在她身后的学校操场上聚集,看上去,鸟群几乎就要淹没了她。一个满月的夜晚,一只海鸥在米兰妮和她朋友的面前自杀,吓得她们一动不动。这仿佛是一个神秘的预兆。
不过,在《艳贼》之后,希区柯克放弃了他原本的“魔力”。他粗鲁地对待蒂比·海德莉,恶意破坏了她的职业生涯。他将自己的艺术概念,主要是窥私欲,笨拙地现实化了,打破了“魔力”的边界。海德莉是他最后一位魔力女郎。但希区柯克的情欲魔力,却被一部又一部受他影响的电影传承。在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中,安妮塔·艾克伯格在夜晚的罗马倘佯;在阿伦·雷奈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ast Year at Marienbad)中,德菲因·塞里格扮演了一位精致而神秘的女子;在布努埃尔的《白日美人》(Belle de Jour)中,凯瑟琳·德纳芙扮演了一名兼职妓女;在《本能》中,莎朗·斯通扮演了一名女冒险家,在海水和岩石上的高台亮相;甚至在维斯康蒂《魂断威尼斯》(Death in Venice)中,德克·博加德饰演的男主角在凶险的街道跟踪一名美少年,背景响起马勒的音乐。在这些场景中,我们都能看到希区柯克的女人的影子。
希区柯克对女性魔力的敏锐感觉,和启发了他的那些超现实主义画家,例如萨尔瓦多·达利,并驾齐驱。希区柯克曾邀请达利为《爱德华大夫》设计梦中的场景。相比之下,希区柯克更加调皮,也更加宠溺女性。曾有批评家将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里特的作品比喻为“透明密码”,这也正是对希区柯克电影的完美描述——闪耀清澈的表面之下,充满了魅惑的神秘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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