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站立》剧照
康一雄/文
我曾经长时间对同性恋电影有一种思维定式，我曾经觉得这些作品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同性恋的爱情和异性恋的一样！——以至于如果把它们当中大部分的同性设定换成异性，那么就和我们常在商业院线见到的爆米花爱情片没什么两样。直到我通过2013年的戛纳影展认识了法国同志导演阿兰-吉罗迪，才知道我曾经受浅薄的世界观蒙蔽有多深。
吉罗迪是一位宽容的电影人，他不高举艺术电影大旗，也不尝试拍摄纯商业作品。他既要在影片中创造新世界，讲述别人没讲述过的故事，也想贴近现实，对包括父母遗弃孩子、单亲抚养婴儿等一切他所关注到的社会现象表示理解和同情。他认为年长的演员对于自己的表演能用更轻松自如的方式控制，同时也觉得年轻演员的表演程度如何取决于自己对他们的要求和指导。这一切的具体问题都被他归类为一个总话题：人际关系。
那一年吉罗迪凭借惊悚色情片《湖畔的陌生人》首次走向国际观众，在一种关注单元首映之后，立刻引发强烈反响，高调拿下最佳导演，击败《阿黛尔的生活》拿到酷儿金棕榈，并在年底再次击败《阿黛尔的生活》获选《电影手册》十佳第一名。本片对我启发至深，引发我和同性恋友人关于男同性恋群体人际关系的大讨论，他们所体会到的与性伙伴极度亲密之后的形同陌路，区别于我常在同性恋影片中看到的“爱的大同”的主题，不仅令我大开眼界，也时常令他们自己感到惊异。
今年入围竞赛单元的《保持站立》将视野放得更广，不仅令片中角色的性取向显得更加不受限制，还引入了人以外的物种，与男女老幼共同组成一个虚构的特别生态，曾经在《湖畔的陌生人》中所体现出的那种恐惧与诱惑，再一次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呈现在故事中。和很多艺术片导演一样，极具野心的吉罗迪倾向于让影片的主题显得宽泛而虚焦，任何我们试图使影片主题清晰化的思维方式，最终都在吉罗迪表面平淡入水，实际暗流涌动的讲故事手法面前显得那么多此一举。当我仅仅认为这是一个有关双性恋人群的故事时，我的跨性别友人群体几乎全部在告诉我，这是一部模糊性取向、超越性取向议题的电影。把全性取向光谱作为讨论范围，异性恋如我可能是他们当中对于爱与性的关系感受最苍白最单一的人群。
Q：《湖畔的陌生人》更多关心的是亲密关系，以及我们的私生活如何能在变化的外部世界中继续维系。《保持站立》显然在题材上走得更远了，是什么原因让你想到要像这样拓展自己作品的主题？
A：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普通公民。我从周围人对于社会议题的讨论中得到很多的养分，这些养分促成了我作品的主题。这个社会已经讨论太多有关家庭生活的话题了，包括最近我们一直在谈的法国同性恋婚姻合法问题。你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应该理解为我是否应该用自己的方式谈论这些议题，那么我觉得从《湖畔的陌生人》开始，用我自己的影像形式谈论这些议题的时机就已成熟了。
Q：你的作品虽然在画面和情节上很大胆前卫，很能激起讨论，题材相对小众，但仍然能在主流观众中造成影响，大家都很期待你的新作，都想知道你的新作是否仍然很特别，很性感。
A：我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被主流观众接受了。（停顿了几秒钟）这样说吧，我从没有强迫自己去向主流观众妥协，但也不想把自己封闭在角落里。我有欲望让自己的表达能够传递到最广大的观众群体。我觉得《湖畔的陌生人》对于我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展示——尽管我并不知道这是怎样做到的——这部我觉得是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最简单、最激进的作品，成功地接触到了相当数量的观众。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发生的这一切。对我来说观众喜欢看样式独特的作品是很正常的诉求，不是什么问题，我从幼年时代以来也一直是这样的电影观众，我现在仍然是这样的。
Q： 我想知道你如何看待恐惧和诱惑的关系。他们是同时产生，还是其中一个导致另一个？《湖畔的陌生人》中，即便弗兰克看到自己的性伙伴米歇尔的罪行时惊恐得瞪大了双眼，他仍然难以控制自己为了寻找性欢愉而追逐米歇尔的脚步。《保持站立》中，男主角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给他造成潜在的危险，但他仍然在某种程度上探寻并巩固与他们的联系。
A：这是一个我没想到过的看问题的角度。的确，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欲望，那么后者真的可能会让前者产生恐惧心理。我觉得恐惧和诱惑是同时产生的，谈论恐惧或者诱惑只是不同的出发点而已。《保持站立》中，不仅是男主角身边的成年人，甚至他抱在怀里时刻思念的婴儿，羊群周围的狼，都让他同时产生欲望和恐惧。我并不觉得你在人际交往中需要同时体会到这两种情感，尽管我认同它们都是我们人际关系中的组成部分。
Q：《保持站立》的结尾很吸引我。影片谈论的是很现代的家庭组合形式，每个人所归属的家庭都是某种独特的形式，然而结尾似乎又回归了传统的圣经式的意味。你是如何完成这个结尾的，你能用比影片更清晰的语言描述一下你对本片结尾的看法吗？
A：作为一个电影人，我非常关心我们的电影艺术是否真的关乎每个人每一天的日常，非常关心社会议题和政治议题对电影创作给出的启发。但是我觉得电影艺术只停留在这一层面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电影艺术应该将包括社会政治议题在内的各个方面都包含进来，将其整合到一个新的维度，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希望能够把作品用自己的方式拍出来。我的确会从圣经式的场景里找灵感，因为这就是我生长的环境，是很多西方人生长的环境，这其实帮助了我更好地向别人表达自己，让我的作品更具有普遍性。
Q：我仍在试图更清晰的思索《保持站立》的主题，为了帮助自己更好地理解这部作品。你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表达很有意思。《保持站立》中，每个人都有多个不同性别的情人；《湖畔的陌生人》中，如探长所说，男同性恋人在度过了最亲密的时光之后，人际关系可以立刻变得形同陌路。这是你自己私人的看法，要突出你个人所认为的世界，还是说你想表达的是整个社会普遍的现象？
A：我并不想在《保持站立》中给每个人贴上确定的性取向标签。我并没想通过让-路易（影片男主角）和雷奥（影片男主角）上床这件事，给《保持站立》贴上性取向题材影片的标签。我要让这里面所有的人都在他愿意的时候和另一个人产生亲密的关系，无论他们是同性还是异性。换句话说，我希望这个议题在我的影片中是具有流动性的，而不像你想的那样具体。雷奥是同性恋，因此他睡了男人，然后为了生孩子而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我不希望让这样的逻辑出现在《保持站立》中，这样的逻辑在其他电影中出现太多次了，我厌烦了这种因果关系。而在《湖畔的陌生人》中，探长所说的那番话来自于我的私人体验。我自己也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在临时短期的性关系中，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么美妙的时光，然而我们可能并不会互相通报姓名，就更不必说交换电话号码了。这种亲密之后的陌生感一直以来都在跟随我并冲击着我。
（康一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