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君/文
新浪娱乐讯 《攻壳机动队》好莱坞真人版近日上映了,也许有朋友不理解,为什么好莱坞要执着于费力难讨好的日漫改编——因为《攻壳机动队》的动画在欧美很受追捧,其内涵深刻、晦涩而具有预见性。但可想而知也很难真人化,尤其是拍成通常要求浅显易懂的商业大片。这部真人电影版就是一个内涵基本脱离了原作的全新故事,但其对动画版相当直接的致敬,让人感到本片与动画还是有着一定联系,但也就看看就算的存在。然而笔者并不希望各位观众这么想。本片不仅在场景道具等各种硬件上致敬动画版,在剧情、内涵等软件方面也有致敬,即使致敬水平不如人意。所以,笔者看完好莱坞版之后,更加确定地告诉大家:请不要止步于真人版!希望借助真人版的引子,大家会去自发地更加了解攻壳的世界。本文便是因此撰写。
Ps.攻壳的“壳”多年来大家一直念 “ke”,但是真人电影版预告中念“qiao”……反正意思都是说得通的,大家看着来就好。
“攻壳机动队”简史
《攻壳机动队》自从1989年漫画家士郎正宗创作的原作漫画开始连载以来,已经有29年的历史,构成了一部“攻壳机动史”。故事主线很简单:公元2030年,再次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社会里,许多人的大脑已经电脑化,从庞大的社会结构直至单独的个人身体,都可方便的通过网络连接,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的信息网络。用义体(Shell)代替身体的技术早已普及,只要把自己的Ghost移植到义体里就行了。因此各种以电脑为契机的犯罪层出不穷。为了解决这类案件,日本内务省的直属部队——公安九课,这个对外不公开的特种部队,在少佐草薙素子的带领下向恶势力发起制裁。而面对公安九课的,是高度发达的科技下的案件、权力政治斗争的阴谋。
先循例科普一下本作品的名字来源。《攻壳机动队》的英文名“Ghost in the Shell”是漫画原作作者士郎正宗一开始想到的标题,但是编辑想到面向市场的原因,才用了“攻壳机动队”这个比较通俗的名字。这个名字可不是鬼在壳牌加油站里面的意思。“Ghost”可以理解成灵魂,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机器,是因为他有灵魂,也就是自我意识。而“Shell”就是外壳,也就是指容纳灵魂的容器,即使我们的身体。在本作中,Shell也可以是义体,义体是来替代身体体委的机械部件,女主角草薙素子就是全身改造成义体。有意思的是好莱坞真人版在日本上映的时候,日本官方直接宣布本真人版跟老美姓,也就是说直接用回“Ghost in the Shell ”做名字了。
目前,《攻壳机动队》除了好莱坞真人版,一共分为四大系列。
第一个是士郎正宗的漫画原作。漫画正传《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连载结束是1997年。之后推出的续作《攻壳机动队1.5HUMAN-ERROR PROCESSER》、《攻壳机动队2 MANMACHINE INTERFACE》由于并没有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所以不是我们这次要讨论的内容。
第二个是押井守的电影版。在漫画连载的第七年1995年,动画导演押井守将这部作品搬上大荧幕,本作制片费用有三分之一来自日本海外投资,因此该作得以在日美英三国同时首映,也是该系列最广为人知的一作,普遍认为沃卓斯基兄弟(现在是姐妹了)拍摄的《黑客帝国》致敬的便是这一部。
其后,2004年押井守再次推出系列第二部电影《攻壳机动队2:无罪》,该作还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2008年,押井守将95年的《攻壳机动队》中一些镜头重新制作了电脑成像推出《攻壳机动队2.0》。
第三是押井守的弟子,神山健治的电视剧集版。2002年和2004年,攻壳系列电视动画《攻壳机动队: Stand Alone Complex》、《攻壳机动队:S.A.C。 2nd GIG》分别开播,每个季度分别24集。在原作漫画中性格讨喜的AI攻壳车“塔奇克马”在押井守深沉严肃的格调下被删除,神山健治又把它们搬出来,让其担任重要角色,每集结尾还专门做了一个短剧《塔奇库玛的日常》让它们出来卖卖萌。
之后,这两部剧集分别剪辑成OVA(相当于日本的Video Movie)再卖一次碟子。在2006年,神山再次推出OVA新作《攻壳机动队:S.A.C。 Solid State Society》,后来也制作成3D版搬上电影院上映——这也是目前日本动画经常使用的圈钱手段了。
第三个是黄濑和哉的前传系列。2013年至2015年,黄濑和哉先推出4部一小时左右的OVA,名为“崛起”(Arise)系列,再将这几部OVA剪辑成电视剧集,为这个系列的新作电影《攻壳机动队 新剧场版》预热,这部电影将无缝接洽押井守的95年电影版。导演黄濑和哉没有那么出名,但他是从攻壳系列最早的一部就已经作为作画监督工作,其画工算得上日本业界顶级,笔下的人物运动逼近真人。编剧是冲方丁,在此之前他也有自己的赛博朋克代表作《壳中少女》。
以上就是《攻壳机动队》系列漫画和动画。除此之外,还有北久保弘之在1997年导演的《攻壳机动队》PS平台射击游戏的开场和过场动画,芦名稔导演的《攻壳机动队入门ARISE》,2016年以VR技术为基础的短篇映像《攻壳机动队 新剧场版 Virtual Reality Diver》,以及由士郎正宗的好基友六道神士创作的、和“崛起”系列共用一个世界观《红壳的潘多拉》漫画以及改编动画。
而在4月7日,攻壳系列的制作公司Production.I.G。又公布制作新的攻壳动画,导演为做过攻壳系列的电视剧集的神山健治,以及把士郎正宗另一部名作《苹果核战记》改编成3D CG动画电影的荒牧伸志。估计这是继《新·哥斯拉》之后,又一部看着老美炒自家本土IP眼红之后启动的项目。
经典为何为经典
《攻壳机动队》被那么多人尊为神作,到底神在哪?
一般来说,一部赛博朋克科幻作品能够经久不衰,大多是因为它经受时间的考验。尤其是赛博科幻作品,和其他幻想科幻不同,前者的故事构思大多数是建立在我们当下的世界上继续发展而成的,也就是无论多天马行空,也不能脱离现实社会这个基础建筑。它会让我们想到我们身边的现实,进行反思。《攻壳机动队》的最大预言无疑就是网络技术侵犯人们生活的程度让人讶异——这还是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已经创作出来的作品,当时网络还没有普及普通家庭——入侵是赛博朋克一大重要主题。人类被编码成数据符码,虽然制造出越来越多的媒介漏洞,但也创造了越来越强大的人类交流系统。
如今网络离人类身体越来越近,从计算机,到手机,就连现在人们身上所携带的其他终端都连接上网络,其实也就差和《攻壳机动队》一样把网络接入大脑而已。如果说《银翼杀手》从克隆方面拷问人类自我意识的存在,那么《攻壳机动队》则进一步通过网络技术复制人类灵魂——以另一种方式的克隆去拷问。而往往,人性的矛盾和复杂也就因为人之所以为人才能展现。如果连人都不是,只是计算机生成的产物,那又何来人性呢?那么主角草薙素子又是怎么展现人的个性?且听笔者细细道来。
除了几乎每一系列的导演都会让素子重复演“跳楼”的经典场面,每个导演都有自己强烈的个人风格。可以说,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三个导演就有三个草薙素子。这也让每一个作者的“攻壳”系列世界观成为平行世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除了北久保弘之的素子,其他导演的素子几乎没照着士郎正宗的模子去塑造。毕竟,一部作品被创作者创作出来之后,就不再是作者的私有物。
就士郎正宗原作的素子来说,她不仅会不择手段站在社会正义的一方,私底下她还是男女通吃的肉食系动物,她不仅有过连作者都没去数有多少个的男女前任,还在家里和女伴侣们开电子性爱派对,在电子脑内进行蛞蝓交尾般(男主角巴特语)的性爱活动——这还导致海外代理版把过激描写的一页删除。当然啦,士郎正宗画过黄漫,这不在话下。
士郎正宗在本作通过诙谐幽默的笔调构建一个硬核严肃的世界观——这和他的前作《苹果核战记》走完全严肃的路线不同,他正是通过这些放荡不羁的边角情节给草薙素子的人物形象添上枝叶——虽然她是站在社会正义的一方,但是她并不是王道作品中的主人公,而是以犯规手段制服恶徒、生活不检点的混乱邪恶角色。这也让本作硬核严肃的主题下增加张力。
然而,押井守这个著名的“原作粉碎机”却把士郎正宗建立起的攻壳世界观重新建构。实际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在他导演出道作《福星小子》正是因为没按照原作的路子改编,而被保守原作粉丝轰下台换导演,即使他导演的前129集口碑甚佳。他导演的该系列剧场版《福星小子2 绮丽梦中人》虽然更是评价甚高,但因为风格改变太大,甚至得不到原作者高桥留美子的认可。但要是研究日本动画史的话,这部作品是不可能跳过的。
不过,95年的《攻壳机动队》,押井守是经过士郎正宗同意下才大幅修改的。该作先选取了漫画原作开头程序员外逃他国的政治事件,用本系列最魅惑人心的情节——素子在袭击美国大使后在大楼纵身一跃,并用热光学迷彩服隐形于楼宇间的车水马龙中——片言几语勾勒出一个不用光明正大手法对抗邪恶的冷美人形象和光怪迷离的赛博朋克世界观。
接下来的剧情则选在漫画原作最后一个故事,讲述公安六课的“2051计划”下的人工智能“傀儡师”产生自我意识(Ghost),并被六课困于一个女性外形的义体里。傀儡师借机出逃,素子和她的搭档巴特在追寻傀儡师的同时,她触碰到最困扰她的问题的核心:作为一个用机械代替身体系统运转以及用接入网络系统的电子脑代替人脑的义体人,她是否有作为人的意义存在过?
在动画中,动画人物设计师冲浦启之先抹除了漫画中素子的美御姐形象,用近乎写实的风格塑造一个不苟言笑的硬派形象。这也非常符合押井守作品中的人物特色:去情绪化,这意味着押井守手下的素子会简化士郎正宗的枝叶,单刀直入地把人物最深层的心理面貌暴露给观众,迎合押井守式“沉默且唠叨”的角色美学——至少,这个素子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女神形象,似乎让人触碰不到她人性所在,就别说能想象不到她会有漫画中那样精彩的性生活了。
押井守和神山健治就像是分工好了的一样,押井守把《攻壳机动队》上升到哲学层面,神山健治降低到社会层面。因此,电视剧集版把电影版中忽略掉的政治生态细节重新捡起来。对于公安九课的人物性格,神山在押井守和士郎正宗之间选择了一条中庸之道来塑造,既不像押井守的那样深沉,也不像士郎正宗的那样“耍贱”。但至少,九课被神山拉下神坛,总算是“有点儿人样了”。
第一季《攻壳机动队: Stand Alone Complex》可能是整个系列中最直白又不缺发深度思考的一部,因此最适合没看过攻壳的人入坑。本作关注的是年轻人的亚文化,讲述潜伏在网络空间的神秘的“笑面男”引发了蝴蝶效应般的社会现象。第二季《攻壳机动队:S.A.C。 2nd GIG》关注的是难民问题,押井守本作担任了故事构思。
可以说,本作中难民问题的预言如今已经发生在欧洲。反政府武装组织“个别的11人”激化了在大战后进入日本的难民,甚至有久世英雄这样的追求绝对争议领导人带领难民进行反政府运动。在《攻壳机动队》好莱坞版中,久世这个角色便来自这一部。OVA《攻壳机动队:S.A.C。 Solid State Society》把矛头指向日本最敏感的社会问题老龄化社会严重。
在动画剧集中,神山健治从社会角度来探求人性所在。电视剧集标题的后缀“Stand Alone Complex”的意思是互无关系、各自独立的人们在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情况下,为了某个相同目的而统一行动的现象。
这看起来有点难理解是吧?我们举个例子好了,第一季中,笑面男事件的原型是日本上世纪的“格力高森永事件”,非常有趣的案件,感兴趣的可以去搜索一下,这里不详谈。这个事件有什么特点呢,那就是罪犯把日本社会当作舞台,把犯罪当作一场表演,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以及骚动,警察为了追捕犯人也出动了许多警力。这种犯罪名为“表演剧场型犯罪”,19世纪著名的“开膛手杰克连续杀人事件”就是这种犯罪的典型。是不是联想到《名侦探柯南》里的怪盗基德了呢?没错,他也是典型例子。
然而,这种犯罪产生的社会性影响才是最重要的,比如格力高森永事件就引发了许多模范犯罪。其共同点都是没有一个人是始作俑者,却因为不具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不断听风是雨,便又出现了无数个拷贝了这个不存在的“始作俑者”的人。这便是“Stand Alone Complex”。
而笑面男事件也一样,不仅出现了许多模仿笑面男的罪犯,笑面男本身也成了青少年之间的亚文化,并且成为人们的文化消费品。这是由于人们在进入信息时代,接受的信息越来越多,已经对世事开始麻木,就连新闻都变成了饭后茶余的娱乐。这是消费社会中人们精神渐渐空虚、甚至走向虚无的趋势。他们的人性也就消失了,也就“人间失格”(失去做人的资格)了。
美国60年代的“垮掉的一代”便是有着这样的特征。这一代人在战后重建社会秩序的时代,拒绝接受主流思想,藐视公认的制度和传统,主张形而上学的“活在当下”却又浮躁不安。这种颠覆精神便是大众心理引发的亚文化的本身。亚文化影响下的青年既有意地去让自己区别大众,却又落入到与主流背离的共同目的中。笑面男标志周围那一圈文字便来自描写“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作品《麦田里的守望者》:I thought what I‘d do was,I’d pretend I was one of those deaf-mutes。意为“我认为自己应当伪装成一个聋子、瞎子和哑巴”。在传播学里,这句话基本可以代表了“沉默螺旋”效应的产生原因。
从文化入侵的方面拓展“攻壳”系列
押井守的简化不仅在于人物,还表现在于社会描写。在原作漫画中,士郎正宗构造的新战后世界——美国分裂为三个独立国家,中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被押井守略过,这些政治环境构造在日后的神山健治版才得以展现。毕竟押井守早就在1993年的《机动警察剧场版2 和平保卫战》中就已经表达过大量的政治观念,用他的话来说“就像憋了一坨很大的shi终于出来了”,《攻壳机动队》反而是在前者已经成熟的系统下几乎无挫折产出的产物。因此,在《攻壳机动队》中,故事的舞台,即虚构的日本新都市新滨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银翼杀手”式的多文化融合的复古都市,其蓝本为香港。
我想大家已经从不少电影作品中了解到,东京和香港是构成赛博朋克世界观的两大重要城市,其共同点是多元文化。战后美国携日本快速现代化,东京作为首都城市在现代化进程中首当其冲,甚至让东京成为日本人心中的精神向往的符号。日本人也在恐惧并反对美国带来的限制的同时(反安保运动),也无微不至地学习和模仿美国的一切。身为东京人的作家新井一二三在她的文章中写过一个细节,战后现代化时代的日本,大多数父母鼓励孩子们边走边啃汉堡包。因此从中国唐朝以来学习而形成自己的东方文化的同时,在战后与美国这个年轻国家的现代式生活相融。香港自不必说,受到英国多年统治的香港自然也是多文化都市。王家卫的《重庆森林》便把取景地定在最能反映全球化的重庆大厦,鱼龙混杂的城市环境在声光色影中无形赋予了虚无之意义,若隐若现的后现代色彩在影片中闪烁其辞。
押井守在带领团队来到香港取材之后,给他的最大的感受是这里只有“当下”。这更坚定了他把九龙城寨和油麻地景象嫁接到作品中的日本都市中。在时尚界有个词叫做“chinoiserie”,指的是具中国风味复杂华丽图案的艺术风格,这是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美丽的误读,这个词经过三百年的洗礼,已经赋予了更多领域上的意义。在日本电影中,寺山修司的《上海异人娼馆》、岩井俊二[微博]的《燕尾蝶》,前者主要从建筑、服饰、美术上体现chinoiserie,后者主要从语言文字交流中体现。《攻壳机动队》的“中国风”也大抵可以作为这个词语上的延伸。《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更是在自动化系统中的语音设置成粤语,且非常口头化,相信这也给粤语观众制造了陌生的亲切感。
倒不如说,像押井守那一代日本人,因为各种各样反美国的学生运动,肯定都经历过近代chinoiserie的洗礼。其中那个“反安保”即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因为该条约规定了驻日美军的地位和特权,而引起日本民众的反对抗议,尤其是学生和知识分子反应最为激烈。这场运动导致意识形态的混乱,甚至一度有人成立赤军并以毛泽东思想作领导。这正和当时处于冷战格局的西方世界对红色中国的向往不谋而合,这种红色乌托邦浪漫也成了另一种chinoiserie风潮。押井守在高中时,受到反越战运动“羽田斗争”的影响,也一身跨入学生运动中。这样的经历对他未来的创作影响很大。
以上便是押井守去政治环境描写的同时,增加社会细节、颠覆固有都市观念的法门。前者在简化上留白,后者也通过制造细致的陌生感让观众营造想象空间,两者在延展性上是殊途同归的。《攻壳机动队》的好莱坞真人版同样也把拍摄地选在香港,不仅是对押井守的致敬,还是对赛博朋克电影一脉相承。况且,导演鲁伯特·桑德斯在以西方人解读这个东方科幻故事时,还会多了一层“japonaiserie”式的解读,(顾名思义,“japonaiserie”有日本风之意。)这种文化传播和接收上的误会构成了赛博朋克最独特的标识。
在赛博朋克作品中,人们生活离不开计算机网络。上文说到侵入成了赛博朋克的一大重要主题,因此,赛博朋克作品中文化入侵然后交融已是常态,我们可能会见到自己熟悉的文化以一种陌生的恐怖感展现出来。日本文化研究学家汤祯兆的著作《残酷日本》有提到“日夜世界”的概念,以法律法规和普世价值维持正规的现实社会是日世界,几乎无人管辖的灰色地带的网络世界是夜世界。在赛博朋克作品中,网络不仅仅存在于计算机、手机等载体,更是存在于人体内。这也渐渐让赛博朋克这个噩梦侵入现实,夜世界也不仅仅存在在网络空间,有可能扩展到近似废墟的危险地带。
在95年的《攻壳机动队》中社会底层人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以九龙城寨为原型的那片犯罪地带,就是一个夜世界——其实,九龙城寨在上世纪就是个无政府的“三不管”地带。押井守为了展现社会环境细节,配合音乐家川井宪次诡魅的《傀儡谣》,以多个空镜头拍摄这些港式街景,人们对杂乱无章的社会治安和都市规划熟视无睹,似乎丝毫不觉得周围已是废墟一般。这让人想到押井守在《机动警察剧场版2 和平保卫战》中描写军队戒备融入人们生活的几个沉默的镜头,本该守卫本邦和平的自卫队让观众闻到浓浓的战争味道。潜伏于日常中的社会危机正在积累起来,等待一触即发的质变,内心早已成精神废墟的人们丝毫没察觉,当然,包括素子自己也在对自我认知感到迷惘。
以日本古典诗歌集《万叶集》为歌词的《傀儡谣》吟唱着古今轮回之歌,似乎可以区别这个未来科幻社会。押井守也说,这是因为他们刻意追求民俗风格,展现给大家的是完全与数字世界不同的音乐世界。《傀儡谣》传达的东方古典思想正是西方中所没有的“轮回”思想,似乎暗示着即将步入毁灭的废墟又将重生,这是跨越时空的永恒。在押井守的作品中,废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这一点在《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原本《攻壳机动队2:无罪》在制片铃木敏夫的提议下作为一部独立电影发行,日文原名只有《イノセンス》(即是英文“INNOCENCE”,无垢,无罪)。但在海外发行时,碍于投资方压力,所以才作为续集上映。该作讲述的是草薙素子离开九课之后,巴特和只有部分大脑电子化的同事陀古萨搭档,一同调查荒凉地带公司出品的机器人人偶杀害主人的一系列事件。故事改编自漫画原作中的其中一话,改编幅度很大,该话的部分支线和人物被神山健治挪在电视剧集版里使用。
影片的后半段,为了查出真相,两人前往荒凉地带寻找黑客基姆。在这时,新编版的《傀儡谣》登场,本片最震撼的场景来临:曾经一度繁华的择捉经济特区,如今只剩下巨大的浮屠塔群,从天空鸟瞰就像是一座座高耸云霄的破铜烂铁,哥特式建筑和一座座关二公雕像一下子拼凑出后现代的味儿,楼宇间的花车游街融合了佛教和印度教的风格,所谓浓烈的中国风在这里因为文化碰撞只得到了妖邪般的扭曲,甚至让人感到不祥。押井守在这段还把一个固定机位镜头给了人群中一个穿扮传统的和尚,他不舒服地看着花车上魑魅魍魉乱舞,暗示着正统教条在这个废墟早就站不住脚,择捉特区就是一个庞大的夜世界。
暧昧的押井守
押井守在这次动画安妮奖拿了终身成就奖,因此人们又把目光投回押井守身上,于是笔者也多花点笔墨,从《攻壳机动队》方面聊聊押井守。
押井守的巴吉度爱犬,曾在家中长期陪伴他,但是这只爱犬在2007年4月3日去世。在这之后,2010年押井守还在日本乐队GLAY的动画MV短片《我爱你》(Je t‘aime)中让巴吉度作为主角,让它爱上女子外形的战斗机器人偶。这部短片也是目前为止押井守最后一次导演动画作品。押井守的作品几乎都有狗出现,比如他导演的世界上第一部OVA《达洛斯》有残忍的猎犬出现,这种猎犬贯穿了他的“犬狼”三部曲(《地狱番犬》、《红眼镜》、《人狼》,只有最后一部是动画和是他编剧),这是一种兽性的象征。而温和的巴吉度则经常在街边、广告上、或者家中出现。在95年的《攻壳机动队》中,巴吉度出现在中国城的海报上。在《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巴吉度则在单身汉巴特家中陪伴他——这就宛如押井守本人一样。押井守也经常把巴吉度作为自己代入影片中的视角。真人电影中的巴特也沿用了爱狗这一设定。
巴特会买最好的狗粮给自己的巴吉度吃,巴吉度吃了睡,睡了吃,成了全片最慵懒但也活得最舒服的角色。“吃”这么简单的动作,却展现着动物最原始的欲望。相比于巴特这种义体人,巴吉度是完全没有经过电子改造过的生物,能用自己的身体最直观地感受这个世界。义体人是人类科技高度发达的成果,也证明了文明已经达到了顶点。我们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文明的结果,但也将身体外化了,与世界的交流变成了工具而不是身体本身。攻壳系列则是文明发达到让人的身体外化到连意识也快要脱离的地步,没有独立思想的大多数人走向了虚无。
其实以上桥段,押井守早就在2001年和波兰合作的真人电影《阿瓦隆》就用过一次了。《阿瓦隆》讲述的是未来的世界中,当周遭真实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无法再刺激到年轻人麻木的神经后,他们沉迷于一款名为“阿瓦隆”的全息潜行游戏。女主角Ash正是这款游戏中著名的高段位玩家,渐渐地她分不清现实和虚拟。
而Ash为了寻找活着的实感,在家里养了一只巴吉度。她给巴吉度准备的晚餐甚至比人吃的还要好。就连看着别人产生食欲,也成了Ash体会到作为人的依存。押井守本人也拍过一部关于吃的主题的电影《立食师列传》。
这不得不让人想起深深影响押井守的欧洲新浪潮电影运动的先锋者让-吕克·戈达尔,押井守称戈达尔是将自己的意识带入了电影之中的导演。在戈达尔名作《筋疲力尽》中提出一个问题,在悲伤与虚无中,你选择什么?押井守在两部《攻壳机动队》中没有让角色做出选择,结局他们没有改变,如此暧昧。但是至少素子他们不会选择虚无,他们永远在思考着寻找答案。无论哪一个系列,素子都是一个永远不停止自己步伐的人。即使《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她把自己的Ghost上传到网络空间并人间蒸发,但她依旧没有忘记自己为何人,在混沌的网络空间中却获得灵魂更大空间的自由。倒不如说,押井守在让角色变得沉默的同时,又从反向塑造成人。押井守不需要太多的正反两面形象去塑造人性,只要人还在追求自己的存在价值,那么他的人性不就勾勒出来了么?相反,那些碌碌无为的行尸走肉,即使流着鲜红的血液,那也只是披着人皮过活。因此,草薙素子无论在哪个作者手里,她一直都是活生生的人,素子本身就是人性的展现。
跑个题,押井守在攻壳系列电视动画的第二季里也放了不少类似私货——在第二季,押井守是故事构思。在第11集这一集单元回中,素子不知不觉触碰到了自己的过去。她来到一家名为“牢记物店”的奇妙商店。店主用平静的声音表示这里是寄放客人外部记忆的店。外部记忆除了符号化的信息,包括人造物和非人造物的任何有形无形的物体。直到本集结尾,观众也不知道素子在里面看到的外部记忆是否是没有经过加工过的、关于她过去的记忆,甚至连是不是属于她本人的记忆,观众都不知道。宛如庄生梦蝶,却不知道是否蝶化庄生,素子沉默了。
本集的标题是《草迷宫》,典故自日本作家泉镜花的同名小说,寺山修司拍过同名电影。(我想押井守应该也看过,因为他的著作里提到过寺山修司的另一部作品《死者田园祭》,笔者也很喜欢寺山修司。)实际上,每个人的过去都是一场迷宫,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是否美化了我们的记忆,刻意避开了我们的伤痕。寻找过去的真实也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这一集再次展现押井守的暧昧。
回到《攻壳机动队2:无罪》,有意思的是影片最后做了一组对比,巴特抱着自己的巴吉度回家,他看了一眼他的搭档陀古萨抱着的是自己的女儿,而女儿抱着的是无生命的人偶玩具。这不仅把儿童的天真类比到巴吉度上,正是回应了前面剧情中人偶和儿童的对比。
《攻壳机动队2:无罪》的两大关键是人偶和儿童。美国媒体文化研究者尼尔·波兹曼在自己的著作《童年的消逝》提到一个理论,他认为儿童之所以被区别于成人,是因为成人将成人世界的秘密关起来不让儿童知道,比如性。为了守住秘密,就建立了针对儿童的规矩,维持规矩的机构就是学校。因此在成人的指引下,片中的哈拉维博士认为在成为大人之前,儿童没法按照自我意识行动,如同人偶。可能有年轻人意识到这一点,便极端地认为大人世界是险恶的,于是便去破坏成人们建立起来的社会规矩,同时也投身于虚无主义的空欢喜中。
《攻壳机动队》的影响
押井守、神山健治、川井宪次之前被好莱坞版《攻壳机动队》的主创邀请来香港片场探班。虽然我们看到的新闻中,押井守是对这次好莱坞的改编持赞赏态度,但不难看出,这只是为了给好莱坞版做的前期代言宣传罢了。毕竟这种场面谁会讲砸场子的话呢?
实际上,在1995年,押井守就撰文表达过自己对《攻壳机动队》这部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的看法。他说:“我认为电影说到底还是无法跨越国境的东西,特别是我的电影……想要让海外观众理解我的调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日本动画归根到底还是‘日本’的动画。”毕竟,日本动画和御宅族文化是相互共存的。御宅族文化并不是一种大众文化,在全世界来看,“攻壳机动队”也不是一个非常大众的IP。御宅族注定是一种亚文化,押井守认为即使本片远在美国上映,同样来看的也只会是此道中人而非普罗大众。
可以说,《攻壳机动队》的好莱坞版不可能去做取悦小部分人的愚蠢事情,好莱坞化必定是一个大众化的过程。大众化的过程同样要失去一些东西。这就正如《你的名字。》的元素虽然来自于御宅族文化,但是它却成了非常大众的电影,这是因为它也抛却了很多御宅族元素。
不过,《攻壳机动队》还是产生了不少影响,或许在押井守看来这可以算是意外收获。比如我们文章开头提到的《黑客帝国》的致敬,甚至让许多好莱坞导演关注到日本动画。尤其是昆汀·塔伦蒂诺的《杀死比尔》,该作中间有段动画就是出自攻壳系列动画的制作公司Production.I.G。之手。《泰坦尼克号》、《阿凡达》的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在盛赞95年版的《攻壳机动队》后,也关注了Production.I.G。在2001年的动画电影《Blood 最后的吸血鬼》,这部作品后来也被改编成由全智贤主演的真人版《小夜刀》,还是日美中法四国合拍片。以上例子可见后续影响无穷。
攻壳机动队系列的影响还能维持多久?我们不知道。至少这次好莱坞版可给这个系列续了一波命。我想,在未来,攻壳系列除了在科幻影视史上被人们惦记,当人们渐渐发现网络已经让人无处可逃时,人们还会想起当年预言到那个时代的《攻壳机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