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生活在香港的许鞍华，应该称得上是“香港的女儿”，她却调侃说以自己的年龄，似乎应该被称作是“香港的婆婆”。她电影里的主人公不是俊男靓女，更没有超级英雄，情节也不如何跌宕起伏，只有普通人过着平淡的生活而已。在被商业片裹胁的香港，她特立独行，用镜头关注这座城市里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和情感状态。2011年，许鞍华拍摄的电影《桃姐》，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得了最佳女主角奖之后，又在金马奖获得了最佳导演和最佳男女演员奖，斩获颇丰。2012年，这部电影来到了内地，把香港老年人可被触摸的市井生活，活生生地送到了我们面前。

　　群星云集各出其力

　　杨澜(微博)：《桃姐》讲述了一位生长于大家庭的少爷Roger，与自幼照顾自己的家佣桃姐之间的主仆情。电影中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细腻描述，以及对于年龄、生死等终极话题的思考，非常触动人心。最初这个本子为什么会打动你呢？

　　许鞍华：很幽默，让人觉得好笑、荒谬。

　　杨澜：其实这种戏很容易进入一种误区，就是拍成那种很惨的苦情戏。但是我觉得这部片子当中，它幽默的地方反而是最让人感动的。人们在那样的状况下，还是要有尊严、很快乐地活下去。我注意到这部电影有很多明星来帮忙哎，比如徐克、黄秋生(微博)、洪金宝、杜汶泽(微博)等等。如此强大的演员阵容，甚至会让人错以为自己在看一部商业大片。 《桃姐》的一场戏云集了两岸三地诸多影视界大腕，嬉笑怒骂间的友情出演，也为这样一部小成本电影平添了诸多趣味。

　　许鞍华：其实过程还蛮好笑的，都是些很典型的香港人呐，嘴硬心软。之前我和黄秋生合作过一次，相处得很不错。我老是敲他竹杠，他本来说不当客串的，然后我们谈了谈，坐下看剧本，他就觉得演黑社会不行，演一个武师可以。反正我们谈论了一大堆，最后茶钱是他埋单的，当时片酬也没谈成……

　　杨澜：好在后来你们还是谈成合作了。那徐克呢？我觉得徐克是本色出演。

　　许鞍华：徐克是我委托摄像师问他的，摄像师起初有点犹豫，说徐克很忙的！结果没想到他居然也答应了，不过他要求先看剧本，看完以后就拍板决定了：“这个角色太像我了！ ”

　　杨澜：他真是演得很像！

　　许鞍华：我说，你想怎么演都可以，反正只要确定刘德华的角色塑造得很英明神武就可以了，结果一切都没问题。

　　杨澜：徐克、黄秋生的本色出演，充满了对电影人的调侃。但是笑声背后，也道尽你作为文艺片导演的诸多无奈。几乎每一部你的电影，都会苦于找不到投资，《桃姐》也不例外。在影视投资人看来，这部描述香港老年人生活的现实题材电影，缺乏一切高票房元素，让人兴趣寥寥，直到你找上刘德华。

　　“影后制造”有口皆碑

　　杨澜：当初你找到刘德华，他怎么表态？不妨给我们模仿一下吧。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很不愿意去求人的。

　　许鞍华：求资金是例外，你不求就没了。我当时对刘德华说，我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看看？然后他看完了剧本，让我到他的公司去，说觉得这个故事挺好的，他也愿意演出，要不然更难找资金。这样一来我不由得产生了“受宠若惊”之感，他能出演真是非常好。另外我也要求刘德华，希望资金不要再像以前那么低了，因为我连续拍了几个片子，老是要求人家收低一点的片酬，这样的情况应该到此为止了。

　　杨澜：刘德华为 《桃姐》投资了3000万港币，这一举动既出于他对电影的信心，也得自于三十年前你二人的一段渊源——1982年，出道不久的刘德华第一次出演电影男主角，而那部电影的导演正是你。华仔主演电影是从《投奔怒海》开始的，你当初怎么挑上他演男主角的？最一开始你不是准备挑周润发的吗？

　　许鞍华：对，本来那个角色是想找周润发的，可是他那个时候来不了，而我们已经去了海南岛了，并且也拍了好几天。然后摄影师就建议说，他上次参与拍摄的电影里有一个男生挺好的，于是我们就决定请刘德华来了，那时候甚至连他照片都没预先看过。

　　杨澜：你很相信摄影师的眼光？

　　许鞍华：他的眼光很挑剔。

　　杨澜：你第一次见到华仔的时候，对他的印象怎么样？你是如何判断他能不能演戏的？

　　许鞍华：我觉得他长得特别好看。

　　杨澜：靓仔啊！

　　许鞍华：他那个时候头发比较长，穿一件白的T恤，搭配一条牛仔裤，那种感觉和现在差不多，不过人更年轻健壮一些。还有两个助手替我们把反光板也给带来了。

　　杨澜：很贴心。你很擅长“制造”影后哎！虽然你电影中的女主人公往往都是身份平凡、其貌不扬的中老年女性，但这些一言一语、柴米油盐的平淡场景，更需要对于情感的细腻捕捉，也给予演员更多的挑战。 17年前，正是凭借在你的电影《女人四十》中的精彩演绎，萧芳芳荣获柏林电影银熊奖；2009年，《天水围的日与夜》帮助鲍起静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两年后，“桃姐”叶德娴则被送上了威尼斯电影节影后的宝座。你预料到叶德娴最后会得影后吗？说实话，一般而言影后殊荣是很难颁给一位中老年女演员的。

　　许鞍华：对，我们可以说是失而复得。

　　杨澜：此话何解？

　　许鞍华：因为通常情况下，如果明天颁奖的话，前一天中午之前会有电话通知那个得奖者的，可是我们一直等到下午电话都没来。最后大家商量下来，觉得得赶快让叶德娴去领个小奖给老板一个交代。

　　她为了艺术而疯狂

　　杨澜：现在去个电影节 “压力山大”啊。

　　许鞍华：后来我们晚上就一块儿去吃饭了，大家都在强装淡定，还顺便shopping了下，就在一行人东逛西逛的时候，电话突然来了，然后就听到发行部的女同事猛然尖叫一声 “得了”！我问她“得了什么东西啊”？她说好像得了大奖。然后我们一整队人在街上惊声欢呼，我让他们暂时先不要告诉叶德娴，等完全确定了再说。

　　杨澜：你们的反应被拍下来了，非常的自然鲜活。

　　许鞍华：然后大家接下来的反应就是“快点告诉李恩霖，不然他快跳河了”！当然这是我夸张的说法啦，不过我们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确实很激动，他告诉我说，他就对着一个垃圾桶，站在街上都不敢回家。现在想起来觉得太好笑了。

　　杨澜：所以你看，拍了一辈子电影，心里总归是放不下的。人们常说要看淡名利，但真要做到谈何容易？你还是会看重这些吗？

　　许鞍华：怎么说呢，毕竟付出了这么多。我们一共五六个女的，基本上都哭了。之前我们还试着强忍泪水，但之后完全控制不住，又哭又笑。最镇定的要数叶德娴，前后保持一样状态，谁让她演技最好呢。

　　杨澜：1975年，28岁的你完成了在英国伦敦电影学院的学业，回到香港。那时候香港电影正步入黄金时代，你先后拍摄了包括《疯劫》、《胡越的故事》等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类型电影。你与刘德华合作的《投奔怒海》，更是创下了当时香港文艺片的票房纪录。你本人也和徐克、方玉平等一并被称为香港新浪潮电影的旗手。那时你的工作状态，和那个时代的香港电影市场一样，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疯狂”。你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作《疯劫》，实际上是需要拍摄一具女尸的！

　　许鞍华：一开始我找不到，后来是让一个胆大的女演员全裸出镜假扮尸体的。然后特写是用猪皮拍的，不是还要切一刀下去嘛。

　　杨澜：好重口味啊。为了寻找这么一个镜头的感觉，你尝试过一些什么样的努力？

　　许鞍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疯了，反正我曾跑到解剖室里头，亲眼观摩人家怎么做。

　　杨澜：你看的时候没有生理反应吗？

　　许鞍华：当时没有，一回去就不行了，两三天吃不下饭。

　　杨澜：太疯狂了！你一个人跑到人家验尸房里看解剖……

　　许鞍华：对，还选在年初三的时候。

　　杨澜：居然还选在年初三！天啊，你太另类了。

　　许鞍华：好像当导演有时候感觉超厉害的，你为了艺术而发疯或许还会传为美谈。

　　电影之外独自一人

　　杨澜：你在文艺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刻意模仿台湾电影的写实风格，拒绝太煽情的场面，也没有大起大落的剧情，而是用镜头娓娓讲述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这一转型在艺术上获得诸多好评，却与市场格格不入，你由此陷入了长达十年的低潮。1999年拍完《千言万语》之后，你是不是承受了很大的打击？因为我听说为了拍这部戏，你把自己很多的积蓄都投进去了。

　　许鞍华：是我朋友的钱，都亏了，我实在过意不去。

　　杨澜：如果一部电影亏了，你再遇到投资的老板，心理压力会有多大？

　　许鞍华：那倒没有，老板是很有钱的，他不会太在意这事。不过人家再有钱，亏了就是亏了，我做不到若无其事。所以我会“忏悔”，痛定思痛后拍了一部讲鬼故事的商业片，挺卖座的。

　　杨澜：其实自我怀疑远比别人的评论更具有杀伤力啊，好在2008年你迎来了事业的转折。凭借《天水围的日与夜》，你再次荣获金像奖最佳导演奖，票房也收回了成本。

　　许鞍华：这部片子几乎重建了我对于电影和世界的信心。

　　杨澜：可出人意料的是，《天水围的日与夜》的投资人，竟然是一向标榜“拍电影要以赚钱为目的”的王晶(微博)；更为讽刺的是，你第一次在媒体上公开痛骂的对象，正是王晶其人。 1990年，你的半自传电影 《客途秋恨》在港上映，当时王晶对此的评价是：“谁要看一个胖女人跟她母亲的自传？”这一挑衅之语，几乎引发了一场轰动全港媒体的骂仗。你听到后有没有生气？摔什么东西了没有？

　　许鞍华：没摔东西。我只是气不过在自己已经很失意的时候，还让别人重重踩了一脚。

　　杨澜：那你怎么回击呢？

　　许鞍华：记得那次柏林电影节我拿了一个最佳女主角，然后在别人的“怂恿”下，批评了他几句，但想看骂战的人恐怕要失望了，我只说了王晶拍戏不够认真而已。然后王晶在一个访问里说他最佩服的导演是许鞍华、吴宇森，这样一来冲突渐渐消解了。后来他还请我替他拍戏，我因为觉得不好意思没有拍，可是到拍《天水围的日与夜》的时候，还是他帮的忙。

　　杨澜：在你的电影中，女人的爱情总是苦涩的；而在电影之外，你依旧独身一人，你年过六十，没有结婚，和老母亲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每天坐地铁出行。在外人看来，这个获奖无数的大导演过得似乎有些清贫和寂寞。

　　许鞍华：归根到底，每一个人都是孤单的，我处之泰然，而且最近这十年我过得挺好的。

　　杨澜：你的老母亲曾说过，你不是一个适合婚姻的人，你觉得她说的对吗？

　　许鞍华：我觉得要试过才知道了。恋爱、结婚、生子、事业，虽然有些我没经历过，但青春已经过去，也应该让自己更加从容。

　　杨澜：你经历了那些疯狂的拍片岁月，也走过了事业的大起大落。今天的你以一种返璞归真的心态与自己相处，也观察着周围的社会。不必害怕孤单，也不必着急去追赶什么潮流，正是这一份淡定，让你的故事在平凡的叙述中给我们带来感动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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