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11-09
  • 平遥影展深度观察:贾樟柯的故乡情和世界心
  • “三个月前他们可能还是小餐馆的服务员,经过三个月的培训,他们成为了合格的放映员,无差错地完成了影展的技术工作。他们都是平遥的小伙子,我想说,山西人民可以的。”

  “我可以抽烟吗?”贾樟柯礼貌地问。

  被告知不录视频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任凭自己一点点陷进沙发里。他点上一根烟,两个浓重的眼袋挂在一张满是疲惫的脸上。这是影展过半以来,贾樟柯的个人日程表上唯一空闲出来的近一小时时间。一小时后,他就要去一个影厅主持映后见面,同时还要吃完工作人员摆在他眼前的一把药。

  平遥国际影展首席内容官万佳欢告诉我们,近几个月里,他们每天都要开会讨论影展的大小事务,一天睡三四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她自己把一头乌黑的长发剪短,“没办法,老掉头发,一抓一大把。”贾樟柯推迟了自己的新片《江湖儿女》,对影展的每个细节都要亲自监督。

  从电影宫园区破土动工、策展团队全球邀片、物料设计与布置、志愿者招募及培训到最终影展开幕,一共只用了七八个月的时间,幕后团队最多也就二百来人。贾樟柯自认为,平遥影展团队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与北京电影节、上海电影节等国内现有影展相比,平遥国际影展选择走“小体量、大格局”路线,关注青年导演和非欧美地区创作,致力于给影迷更轻松的观影环境和更深入的交流机会。还有一点特别的是,贾樟柯为平遥影展新创立了一个公司,让影展从一开始就实行公司化运营,相对保证了影展的自主性。

  对于贾樟柯最看重的片单质量和放映水准,首届平遥影展确实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在临近影展结束的“平遥之夜”活动上,贾樟柯哽咽着说:“三个月前他们可能还是小餐馆的服务员,经过三个月的培训,他们成为了合格的放映员,无差错地完成了影展的技术工作。他们都是平遥的小伙子,我想说,山西人民可以的。”

  在贾樟柯看来,一个国际影展的落地对于山西来说的确是超前的,但正因为超前,当地才会培训出一批服务型人才,中国才能培养起新一代策展人。就像平遥影展的LOGO一样,贾樟柯正是那个渴望以平遥为支点,撬动世界影坛的人。

[影展内外,是平遥超前和落后的两面]

新闻发布会现场的贾樟柯(摄影/王博)新闻发布会现场的贾樟柯(摄影/王博)

  走出平遥古城高铁站,眼前迎来低矮的平房和灰黄色的天空,呼吸的第一口空气里带有浓浓的煤炭味道。乍看这个地方和中原其他县城没有任何区别,而只有你乘坐大巴来到市区中心的平遥古城城门口,千年小城的历史才会缓缓向你打开。

  信步迈入古城里,各种小卖铺、小餐馆、客栈、旅馆、醋店、牛肉店、兵器馆、蜡像馆、4D体验店映入眼帘,组合成一幅典型的中国小镇景点画面,但因为是旅游淡季,街道上的游客并不多。走着走着,“平遥电影宫”五个红底白字的大字猛地扎进你的视野,一座颇具现代艺术气息的大门外整体地站着一排黑西装、黑墨镜、双手背后的保安,小城里的百姓们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着,交头接耳。贾樟柯创办的首届平遥国际影展就在那里举行。

门口悬挂的吴宇森、范冰冰、冯小刚海报,以及海报前交流的民众(摄影/梵一)门口悬挂的吴宇森、范冰冰、冯小刚海报,以及海报前交流的民众(摄影/梵一)

  走进园区可以看见,进门处悬挂着吴宇森、范冰冰、冯小刚三人的巨幅海报,园区内铺天盖地都贴满了影展的蓝白色物料,人群熙熙攘攘,有操着各地口音的中国人,也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进原柴油机厂厂房,里面已经焕然一新,变成了包豪斯风格的艺术展厅。影迷们站在梅尔维尔回顾展的海报下热烈讨论着理查德•林克莱特、北野武、杜琪峰等展映导演的名字,询问着吴宇森的大师班安排在哪一天。恍惚间,眼前是一片影迷乌托邦般的景象,很难想象这样的场面竟出现在中国山西。

电影宫(摄影/王博)电影宫(摄影/王博)

  电影宫园区内外相比,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对于这种直观的印象,贾樟柯不予否认:“我觉得一个地区的发展,一定要有一些超前的项目去提升。这样说可能有点骄傲,但这确实就好比北京奥运会后,整个北京的服务体系都升级了,银行营业员、警察的状态都开始变得不一样。它把一个深受传统计划经济体制熏陶的一种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彻底改变,它变得很现代化,很服务型。再比如举办花样滑冰比赛不见得和市民有什么关联,但会对整个城市系统有所促进。”贾樟柯相信,小到一张餐巾纸的设计,大到整个城市的公共系统,都会在影展的驱动下向前迈出一大步。煤矿工业下滑的山西,也确实需要大的文化项目来实现转型。

[选择平遥,是贾樟柯的务实和“私心”]

古城韵味(摄影/何小沁)古城韵味(摄影/何小沁)

  曾经有个段子说:“在中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一条街,以老街的名义、文艺的旗号,卖着烤鱿鱼、臭豆腐、奶茶……千篇一律地从事着义务小商品城批发来的工艺品。这条街在北京叫南锣鼓巷,在上海叫田子坊,在深圳叫东门,在武汉叫户部巷,在厦门叫鼓浪屿……”

  第一次踏进平遥古城,说实话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和惊喜,可能因为全国各地类似的巷子确实已经有很多,追随者众,反而掩盖了先行者的光芒。而只有站在了古城楼脚下的那一刻,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别样的岁月震撼。平遥的城楼风化、破旧,角落里积满灰尘,牌匾上的字迹几乎要看不清,有一种其他所有城市新建的仿古城楼所没有的沧桑感。一瞬间,好像周围的街巷在急速抽离倒退,千年历史如走马灯般闪现在眼前。

  平遥古城已经有2700多年历史了。这样保存完好的古代建筑群,在中国已经是凤毛麟角,在国际上更被认证为世界遗产。

在露天剧场,现代化的数字设备和古凉亭相映成趣(摄影/王博)在露天剧场,现代化的数字设备和古凉亭相映成趣(摄影/王博)

  贾樟柯说:“选择平遥首先是因为它自身具有的文化底蕴,不仅是平遥,更重要的是大晋中的概念,有大量的历史文物古迹,包括保存了完整的明代古城,有很强的传统文化氛围。在这样的基础上,与电影碰撞、产生火花,是我们影展的亮点之一。”

  选择平遥也有很多现实条件上的便利。平遥地处北京和西安中间,高铁可以直达,交通成本较低;且平遥是一个热门旅游城市,遍布大量酒店、民宿、青年旅馆,也有好吃且便宜的当地美食,可以满足各个阶层的需求。相比去北京、上海或是西宁的电影节,平遥会是对学生党、年轻观众最经济实惠的选择。

  2016年,贾樟柯就在自己的家乡汾阳建立起贾樟柯艺术中心,规划中包括种子影院、种子剧场、公共图书馆、学术报告厅、艺术品商店等,不远处还开了一家名为“山河故人家厨”的主题餐厅。汾阳距离平遥开车不过一小时车程,未来可产生进一步联动。

平遥影展海报的寓意非常明显(资料图片)平遥影展海报的寓意非常明显(资料图片)

  当然,贾樟柯回山西办展,归根结底还是出于那份永远萦绕在心头的故土情结。“很多人提到山西只能想到煤炭,事实上,晋商文化一直都有着开放的心态。我希望能让大家消除对山西的误解。”而当地政府也为贾樟柯提供了很好的机会和条件,此次平遥影展就受到了山西省宣传部,广电出版局,晋中、平遥市委市政府的多方面支持。

  就在平遥电影宫门外,罗列着一排山西传统小吃饭馆,牛肉罐罐面、平遥碗秃、栲栳栳等当地美食应有尽有。走进一家牛肉面馆,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就坐。

  “羡慕你们到处跑,我们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古城”,老板憨厚地笑着说,“我长这么大,还一次电影院都没去过。”我们于是安慰他,这不就有大型活动来咱们山西搞了嘛,贾樟柯、范冰冰、李晨就在隔壁呢。

  老板点点头,接话道:“我听说,这个活动就是一个山西人搞的,汾阳那边的。”

  看来,“贾樟柯”三个字在平遥还不像在汾阳那样,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但相信古城里的百姓会越来越多听周围人讲起他。

开幕式现场围满观礼的市民(摄影/梵一)开幕式现场围满观礼的市民(摄影/梵一)

  贾樟柯并不想让园区内外的“割裂感”永远存在,他想让普通市民也都参与到这项国际化的展会活动里。

  开幕式上,组委会向当地市民发放了2000张观礼票,让男女老少都可以近距离目睹偶像的光彩。影展后半段,影厅里越来越多出现当地普通观众,有蹒跚佝偻的老者,有妈妈带着四五岁的小朋友,也有志愿者推着轮椅上的残疾人。山西人爱看戏,贾樟柯便将戏曲片单元向市民免费开放。影展结束后,贾樟柯监制并参与执导的新片《时间去哪儿了》在当地开始有密集的免费场次,作为贾樟柯在平遥为该片取景的回馈。

[办影展,方方面面都要学,比如盖房子]

平遥电影宫门口的保安很有“科长”范儿(摄影/王博)平遥电影宫门口的保安很有“科长”范儿(摄影/王博)

  首届平遥国际影展,从园区开始动工到影展开幕,只用了七八个月时间;最终全部工作人员(不包括志愿者在内)仅约200人,堪称工作效率上的奇迹。

  贾樟柯透露,其实首届平遥影展原本计划放在国庆假期后,结果发现无法按期完成影厅建设和测试,于是顺延到了10月28日开幕。直到开幕三天前,技术人员还在影厅里进行最后的测试,保证放映万无一失。

论坛交流现场(摄影/王博)论坛交流现场(摄影/王博)

  “我可以讲一下我们有多少工作要做。首先是电影宫的改建工程,要从过去的车间群改为电影宫的结构,整个建筑的设计是由清华大学的团队来完成的,技术系统是上影集团来帮助我们完成的,这里面既有调研,又有设计,还有施工;同一时间,我们还有繁重的策展工作,我们首先建立了一个遍布全球的策展团队,他们会第一时间把各个国家最新情况反馈给平遥国际影展,来进行邀请和策展工作。还有一条线是我们整个的视觉平面系统设计,包括我们的海报、门票、导视系统等等,还有电子系统的设计,包括网站、票务平台。另外还有志愿者的招募和培训,我觉得我们在一年时间里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办一个影展,你不得不学习很多之前完全不懂领域,比如盖房子。”贾樟柯说。“不去接触是不可能的,因为要涉及到每一个区域今后的功能,才能知道怎么规划,怎么施工。你不能等到盖好了,才发现这里应该加个厕所,那个地方要不要改成休息区……我们跟清华的设计团队做过很多推演,而且要克服的一个困难是,我们希望能保留老厂房的风格,那么就涉及到改保留跟改建的尺度在哪。拆掉重盖其实是最简单的,两个月就能完工,但如果是改建,你就得去考察每堵墙的承重,哪个能拆哪个不能拆,所有东西都跟搭积木一样,是一个特别复杂的过程。”

平遥电影宫平面图(摄影/王博)平遥电影宫平面图(摄影/王博)

  改建完成后的电影宫完整保留了原柴油机厂的外形和风格,高度上也没有超过古城的城墙,给予了这座世界遗产充分的尊重和保护。贾樟柯的这次改建,还被作为范例被英国一家专业建筑杂志进行了专题报道。

  和国内其他电影节、电影展不同,平遥国际影展从一开始就是完全市场化运营。贾樟柯为该影展注册了一个名为“平遥电影展有限公司”的新公司,在首席执行官、首席内容官的统领下划分出不同小组,严格执行公司化运作。因此,平遥国际影展不仅要考虑影展期间的盈亏问题,还要考虑非影展时期的常态化运营问题。

老厂房的墙面设计及山行屋顶(摄影/梵一)老厂房的墙面设计及山行屋顶(摄影/梵一)

  贾樟柯的设想是,从今年年底起,将平遥电影宫建设为一个影视娱乐城,既可以接纳游客,也可以进行常规策展。“站台”露天剧场则可以承接演唱会、音乐节等大型演出活动。“未来我个人更希望能增加一些公共设施,比如图书馆、音像资料馆,我不想把这个园区做得太消费性,而是按照一个艺术中心去办。我不喜欢那种要乘坐各种公交、穿过各个商场才能到达影厅里的影展,在那些影院里商业色彩比较浓厚,我觉得会冲淡整个影展的凝聚力。”贾樟柯说。

  对于他的乌托邦式设想,现有的园区土地面积显然不够。“整个大的园区未来会成立一家新的公司,是双方合作建立,具体细节现在还在谈。”至于地皮买卖的问题,贾樟柯干脆地表示,“对地产,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做一个小体量、大格局、轻松的电影展]

观众站在日程表前选片(摄影/梵一)观众站在日程表前选片(摄影/梵一)

  首届平遥影展在时间上与东京电影节完全重合,且有釜山在前,金马在后,这几个也都是鼓励新人导演的影展。目前全球的电影节、电影展已经有数百个,几乎抢占了一年中的每一天。贾樟柯和他的平遥国际影展,该怎样在这张全球影展版图上找到自己的定位?

  “我们的选片量并不大,也就是40多部影片再加上回顾展。映前我们会把这些导演介绍给观众,映后还要和观众进行交流,我和马可•穆勒分工,一人跑一半,一个人实在跑不过来。我们还有论坛,每天日程都排得很满。我们希望能在这八天时间里让媒体跟电影工作者有充分深入的交流,如果八天时间放200部电影,那氛围又不一样了。”

  在选片原则上,平遥的展映片中有三分之二来自青年导演,很大一部分关注的是非西方电影。贾樟柯认为,亚洲、非洲、南美洲、东欧是目前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地带,也是东西方对话的重要桥梁。这些影片分布在致力于发掘新导演的“卧虎”单元、重点鼓励类型片的“藏龙”单元,以及“首映”、“影展之最”、“平遥一角”等各具特色的单元中。

平遥一角单元宣传板(摄影/王博)平遥一角单元宣传板(摄影/王博)

  “平遥国际电影展是一个非竞赛的影展,我们不设官方评审团,也没有官方奖项,我们只是跟一些艺术组织合作,由这些艺术组织来颁发一些相对轻松的荣誉。我特别喜欢非竞赛性的影展,像纽约、多伦多影展都是非竞赛性的,能够充分地让观众和电影工作者双方拥有一个非常普通的心态,怀着欣赏,而不是比较的心情去看电影,融入到影展的氛围里面。”

  贾樟柯还执意对当代观影潮流做出一种对抗的姿态:“以前我们看电影都是一万人一起看,一个县城只有一个电影院,所形成的城市氛围是非常独特的。在黄金时代的法国、意大利,也都有大型的剧场。而现在的潮流是小厅观影,分众化,在手机和电脑上甚至都是一个人单独看电影。我认为电影自身基因里有一种聚众观看的魅力和美感,所以我想在平遥重塑这种体验。”这便是贾樟柯在电影宫对面建造“站台”露天剧场的原因。“站台”取自贾樟柯一部电影的名字,满座时能容纳1500人。开幕时,放映《芳华》的那天晚上天气很冷,组委会为每名观众都准备了坐垫和毛毯,大家吸着鼻涕、闪着泪花看完电影,没人中途离场。导演冯小刚说,他的电影有三次在露天剧场首映,一次在釜山,一次在唐山,还有一次就是平遥,每次都令他难忘。

售票处的工作人员以及影展LOGO(资料图片)售票处的工作人员以及影展LOGO(资料图片)

  平遥国际影展的LOGO设计曾有过无数个草案,贾樟柯都不是很满意。最终敲定的方案很简单:一条细细的斜线,斜线的一边是一个圆,另一边是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取自平遥古城的一个个屋顶,圆形象征着世界。

  贾樟柯在解释LOGO寓意时说:“我希望做一个立足于中国,东西方文化双向交流的国际影展,就像这个小小的、撬动世界的杠杆一样,给中国电影注入新的活力,把新的文化艺术项目引入现代的、开放的、包容的山西。”

  为了筹备这个影展,贾樟柯把自己的新片《江湖儿女》往后推迟了几个月。影展年年要办,那以后怎么办?

  “就跟以前一样”,贾樟柯的表情里带着一丝神秘:“项目由我发起,过几年有了足够成熟稳定的团队之后,我就可以抽出大部分精力去忙下一个事情了。”他笑道:“毕竟,我是一个导演啊!”

  对于从山西小城走向世界舞台的贾樟柯来说,故乡情和世界梦是他作品里两个永恒的命题,也将是他忙碌人生的两种奔头。(何小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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