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大磊:拿金马,就是能有拍下一部的机会了
- 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额前还有一小排温柔的齐刘海,内蒙青年张大磊给很多人的印象竟是害羞,可是你要知道,十几岁时的他可是个rocker。但现在讲起少年时代的叛逆故事时,他会用商量的语气问,可以说吗?
票房与口碑是一部电影的两个评价维度。四年前,我们一路细数赵薇、徐峥、许诚毅是怎样以票房的胜仗让张艺谋、陈凯歌相形见绌的。去年的对比则更为残忍,当张艺谋、王家卫对着差评再也坐不住的时候,张大磊、毕赣、曾国祥、梅峰等新导演已经成为奖项的宠儿,进而成为收割观众信任的真正赢家。
陈凯歌说,“中国是新导演的天堂”,尔冬升感叹惊人的票房增速而“恨自己出生太早”。
这一切都得益于中国电影市场的高速扩容。盘子做大的情况之下,电影的类型和质量也在逐渐扩充,细分市场之下,观众的观影味蕾也被逐渐打开。新力量势必要打破旧格局。
以张大磊(《八月》)、毕赣(《路边野餐》)、曾国祥(《七月与安生》)、梅峰(《不成问题的问题》)为代表的新导演正是新阶段下的作者导演新先锋。他们当中,有张大磊、梅峰这样的学院派,也有毕赣为代表的灵气乡野派,还有曾国祥这类把商业片作者化的兼顾者,他们在获得广泛认可的同时,又给电影市场带来了清新的气息。
3月24日,第53届金马奖最佳影片《八月》就将在内地上映。4月,曾国祥将在金马奖六项提名、斩获最佳女演员后征战金像奖,梅峰的《不成问题的问题》也将亮相北京国际电影节。此时不妨回溯他们的来时路,看向未来。
2016年3月23日,运营近四十年的内蒙古电影制片厂标准放映厅轰然倒塌。
“这就等于是我们前二三十年的生活彻底被清理了”,张大磊怅然,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带着长片处女作《八月》参加FIRST青年电影展,后来遗憾铩羽。
几个月后,这部新导演的处女作、非职业演员出演的小制作黑白片捧回了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大奖。组委会评价它“举重若轻,若有似无”,有小津安二郎、侯孝贤的神采。
所谓拍“无事之事”,大概就是张大磊自嘲的“流水账”式剧本,这是他从小写日记和作文就形成的偏好,在俄罗斯学习导演专业时,他曾一度追求先锋,但弗朗索瓦·特吕弗的《四百击》让他明白不一定要思想先行,有意思的是,张大磊在后来的创作中,形成了音乐先行的习惯,即在音乐中寻找写作的节奏。
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额前还有一小排温柔的齐刘海,内蒙青年张大磊给很多人的印象竟是害羞,可是你要知道,十几岁时的他可是个rocker。但现在讲起少年时代的叛逆故事时,他会用商量的语气问,可以说吗?
实际上,他是个太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出国求学时果断把音乐专业换成电影,毕业后参与几个剧组后看清自己并不适合流程化的工作,为忠实记录八九十年代的感受,他努力去除影片中指向性、说理性过于明显的存在,比如片名,原本是叫《昙花》的,但为避免意图太强,换成了更像散文诗题的《八月》。
2017年3月24日,《八月》就将在内地上映,这是一个未曾因金马奖而改变的发行计划。至于大奖对张大磊本人有何改变,他坦承,就是能有拍下一部的机会了。
从前慢:那时候的人,简单并且狂热
张大磊出生在呼和浩特市的内蒙古电影制片厂大院里,父亲张建华是厂里的剪辑师,母亲是教师。出生于1982年的他,对八十年代有着天然的依恋。
“那个时候的人都会简单一些,简单并且狂热,很容易对一件事产生兴趣,那时的楼啊、汽车这些工业设计都特大气还摩登,苏联的影子比较重。另外那个时候正是国家改革开放,思想开放的时期,大量新的观念和思潮涌入。每一个人都很理想主义,特别向上。”
大人们在互相探讨或者交流好的音乐,他们的磁带都是复制的,诗本以手抄的形式流传,厂里有普通群众看不到的进口片,大家有时会专门花一个下午在家欣赏这些。
《八月》里有一个在阳台上唱歌剧的人,那是张大磊真正见到过的人,“但现在没有了,放到现在,大家会把他当神经病。”
“那个时候会有大把的时间是空闲的,就是你能感觉到这个一天能看着太阳出来,到了中午,然后有风吹着树叶,直到下午天一点点暗起来,能看到这个变化。不像现在可能每天都一样。”
因为父亲的职业是剪辑师,常年都会外出拍片,而母亲又常常都在备课,张大磊坦承童年有很多孤独感,但他认为那种孤独感并不是让人痛苦的,“它就是让生活变得很空很大,时间变得很满。”
1994年开始,国有企业改制序幕拉开,大集体开始瓦解,内地出现下岗潮,“职工开始发不出工资,得自己找钱拍电影,就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贫富分化。那时候人们从迷茫不知所措,到后来逐渐开始改善和适应,前两年内蒙厂开始集团化,成立了内蒙古电影集团,过去的厂就成了集团的一部分”
当时才12岁的张大磊也隐约感受到了变化,有此放学回家,他发现父亲没有去上班,空闲时间多了,还会失眠。父母吃饭时候讲话少了,院子里面越来越多的不安出现了,经常有人喝醉酒,发生一些问题。
《八月》的北京正是这一时期,也反映了父亲要离开国营是片场,去跟着私人的剧组做场工。张大磊有着幸福的童年,也有强烈的家庭概念,即“爸妈都会在家,我的安全感会非常强,这是小家,大集体也是,所有人都会在。”
“这件事对人会造成比较大的冲击,但我的记忆里,比这还要更残酷一些,但在这部片子里,选取的是坚强的一面。”
张大磊并没有把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设在1994年,而是1995年,那是他上中学的那一年。“我所回味的人之间的交往、对美的追求和珍惜,是从1995年开始割裂的。上中学后,人就慢慢有社会性。”
叛逆者:出走四年重塑电影观和家庭概念
初升高的第一次,张大磊并没有考过,补习了一年。那一年,他爱上了摇滚乐。张大磊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八月》的男主角张晨的,张晨曾组建火石乐队,在呼和浩特的酒吧夜场表演多年,颇有名气,后在呼市北垣街经营一家汽车修理厂。
到了高二的时候,张大磊就因练团而不怎么上学了。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摇滚乐正在它的黄金时代,叛逆期的张大磊也开始和长辈、规矩对抗,后来直接离开了学校。十六岁时,张大磊决定去俄罗斯学音乐,“已经都考过试了,但后来觉得,在那种音乐的殿堂里面,所有人都特别有规矩,西装革履,高雅神圣,突然觉得这事儿我不行。”
张大磊选择了电影,他说,没有什么什么原因,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在俄罗斯,他学了四年电影。
这四年重塑了张大磊的电影观和对家的概念。
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电影大学,张大磊自认最初是盲目追求先锋,“越看不懂越要看,越觉得有思想,而认为好理解的和生活类似的东西就是肤浅的”。直到他看到弗朗西瓦·特吕弗的《四百击》,“我才真正明白要拍怎样的电影,以我自己的经历来创作一部影片,就像特吕弗一样,不用考虑之前想的说一定要思想。”
“有些东西就在这,完全没有之前设立的套路,电影完全是自由的。那时我才明白拍电影中,电影语言的自由,才明白这一个方向。”
另一重改变,是他开始对“家”有了概念。“出去留学时我正好十八九岁,正是定型的时候,常年在国外让我对‘家’的情感特别重。从这些片子里我看到了这样的情绪和情感,他们都在探讨生活中的人,展现建立在生活上的情感,有对生活、家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特别渴望人和人之间单纯交流的感情,这点很触动我。我本人就笨,很反感复杂的交往,也不会应对这种关系,这些电影让我觉得安全、亲切。”
2005年毕业后,张大磊回到了内蒙老家。开始几年,他参加了一些剧组工作,但都很难与他的想象契合,“大多数是按照一个流程那样,复制式的工作”。张大磊选择自己写点东西,还拍些小短片,婚庆活动也拍过:“我们的婚庆视频是有剧本的,在内蒙没人这么做。”《八月》的女主角郭燕芸就曾是张大磊拍婚庆短片时的客户。
2008年8月15日——张大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他在姥姥家的院子里,看见80多岁的姥姥瘫痪在床,母亲用小勺姥姥喂饭,一切与1994年的夏天如出一辙,张大磊决定,拍一部记录性的电影。
旧模样:我很欣慰,这一幕已经留在历史上了
2012年,张大磊完成了剧本的第一稿。
他曾多次尝试找投资,都没成功。包括写剧本在内的前期工作,张大磊和父亲自掏腰包六七万,期间张大磊靠拍摄一些微电影来筹钱。
“我是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的剪辑师,改制之后变成了电影集团,扩建之后老厂房都拆掉了。孩子看到这个就觉得,不能再不拍了,我们就决定自己投入,把厂房的东西都拍到。”父亲张建华说。
2014年,张大磊拿出了自己手中的60万,又找家人、朋友借了一些钱。影片的制片人张建是张大磊的高中同学,办了六七年的艺考培训班,后来他回到老家呼和浩特市开分校期间,加入了《八月》的团队。
最初《八月》的片名为《昙花》。1994年的时候,导演张大磊的母亲在院子里养过一株昙花,片中,小雷和邻居们也争相和一株昙花合影。张大磊说,他并不希望有太过指向性的东西,将片名改成了更为诗意的《八月》。
开拍前,张大磊与张建在几个校友群发信息,说他们要拍电影,很多朋友、同学都来了,所以影片片尾的字幕,很多都是他们身边的人。
影片的取景大都是模仿八九十年代呼和浩特的旧模样,海报上一家三口乘坐的鸭子船,是剧组特意从呼和浩特市满都海公园的库房里找出来的。
电影中的小区是张大磊大爷以前住过的工厂小区,一家三口住的房子也是大爷的,基本都保持着90年代的样子。令张大磊遗憾的是,《八月》里全景很少,因为小区停着几十辆车,剧组去协调挪车时,车主叫价一辆三百块,剧组没能展现全景。
拍摄半程过去,钱已经用得差不多。后来,内蒙古著名导演、《告别》导演德格娜的母亲麦丽斯参与进来,这部影片才得以继续。
2015年8月,电影正式杀青。4个月后,张大磊进行拍摄的小区被拆除,再过3个月,张大磊成长的内蒙古电影制片厂也被拆除。
“我很欣慰的是,这一幕已经留在历史上了。”父亲张建华说。
昙花开:记录一群主流价值观里的失败者
这部纯为记录个人情怀的影片,成为2016年台湾电影金马奖的最佳剧情片,击败了冯小刚的《我不是潘金莲》,以及香港、台湾的其他新锐导演之作。
成为黑马,是张大磊不曾预想过的。他在较有可能的最佳新导演中,已经输给了《一念无明》的导演黄进,颁这个最大奖项时,张大磊已经完全放松,“我都开始嚼口香糖了,之前一直没敢。”
站上台的张大磊刚开始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到后台时,与侯孝贤说话时还微微颤抖。
“所有的八月,都将只是过去了,过去了。”金马奖组委会在其获奖词里写道。
从电影学院毕业十年的张大磊,却才刚刚开始。张建华说,其实他曾暗自思忖,如果这个片子拍完之后没有什么名堂,就让儿子转行。
《八月》还未正式上映时,张大磊的第二部电影就已有明确的时间轴,剧本正在撰写中,开机时间为明年冬天。这部新片仍然讲述八九十年代的故事,一个虚构出来的小镇,兼有中国与俄罗斯的特点,主角是一群在主流价值观里被认为失败的人们,但他们十分可爱。
昙花在文学传统里,代表的是“美好但稍纵易逝”的意象,但电影正以另一种形式将消逝的美好永存。(阿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