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工作日的晚七点，位于北京CBD的万达影城迎来一场特殊的放映活动。《皮绳上的魂》，一部至今没有正式登陆内地院线的艺术影片，在这家位于市中心的影院获得了一场难得的黄金场次，218人的大厅里，座无虚席。

　　随机调查中，大部分观众都透露是从资料馆、百老汇的微博知道这场放映的，通过转发公众号信息获得赠票，也有几位表示是《皮绳上的魂》导演张杨的朋友。

　　这是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成立后，在北京的首场落地活动。

　　两个月前，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在长春电影节上正式成立，电影局局长张宏森出席并致辞，这标志着业内人士多年奔走呼告的艺术院线，正式从民间自主探索进入顶层设计层面。

　　艺术电影生存空间狭小是存在已久的问题，为何在今年迎来拐点？为了这一联盟，有多少人在背后付出了努力？艺术联盟的设计中，将会怎么定义艺术片？会否对艺术片的排映提供实质性的帮助？艺术片导演们对这一联盟又有怎样的期许？

　　本期有料，新浪娱乐走访了艺术放映联盟的牵头人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孙向辉，来自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合作方的著名导演贾樟柯、百老汇电影中心策划经理杨洋、以及李睿珺导演和“后窗放映”发起人高达，电影营销工作者张思萌，解开上述疑问。

“三年之内，可能都不能盈利”

10月，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在长春正式成立。

　　2015年10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副局长童刚主持召开了一次专门研究艺术电影院线建设工作的座谈会，电影局局长张宏森率电影局相关负责人参加了会议，这次会议应该被认定为全国艺术电影院线建设的首次会议。

　　参加会议的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孙向辉，被委以了组建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的重任。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艺术影院于1995年年底投入使用，至今已有二十多年的运营历史。2008年，影院重新装修后，放映厅由900多座改成621多座，放映场次由原本每周四一场逐步扩大，到2013年底，观众可以参与的放映主题和讲座愈发多样。此后，随着微博、微信、网络售票平台等多样化渠道的建立，影院开始走向良性运营状态，热门场次常常出现一票难求的情况。

　　建立一条艺术电影院线是资料馆工作人员多年的梦想，2013年，网络售票平台的兴起让时任副馆长的孙向辉看到了可能，“它们能够精准地找出艺术电影的观众，也更能稳住他们。”但由于合作售票的格瓦拉当时正与微影时代进行合并，议程也就此搁置。此次在顶层设计之下重新展开，孙向辉找的第一家单位也还是格瓦拉。

　　中国电影资料馆同时也是中国艺术电影研究中心，2015年，安乐的老板江志强到艺术研究中心给研究生部上课，他一手创办的百老汇是京城另一家知名艺术影院，双方就建立艺术院线一拍即合。

贾樟柯

　　后来，孙向辉又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的一次论坛候场时，用半小时的时间与万达电影院线股份有限公司总裁曾茂军达成了一致。而华夏电影公司则因为与资料馆是兄弟单位，虽然大家正式碰头是在发布会的前一晚，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作为全国性的艺术院线，联盟需要一个创作方面的合作者。当时，孙向辉首先找到的是导演王小帅，他非常积极响应，但最后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继续下去。后来张宏森局长钦点了贾樟柯。

　　贾樟柯透露，他是在今年6月接到邀请电话的，其暖流公司会调动国际大型艺术电影发行公司的人脉和信息，还会积极联络国内艺术导演，同时，贾樟柯还会在山西老家的汾阳、平遥、太原以及上海开设种子影院，20块银幕里，将有部分专供艺术电影放映。

中国电影资料馆1号厅现场。

　　10月15日，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在长春成立，首批加盟影院达到了100家，并仍在持续增长中。这些影院需要保证每天至少放映三场艺术电影，并且每周至少保证10个黄金场次放映。

　　孙向辉和资料馆的同事们始终在给影院经理们打防疫针：“三年之内，可能都不能盈利。”

　　尽管她希望参加的机构“有情怀”，但加盟的影院都是自发的，江苏幸福蓝海院线明确提出省内所有地级市都有一家艺术影院，CGV影城甚至提供了70家影城让联盟挑选，万达电影院线常务副总裁阙文雄说：“有些人会担心商业前景不佳，联盟会不会不能延续。但我们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联盟的发行放映，随着人们观赏能力的提高，艺术电影的‘追求者众’是必然的。”

　　中国电影资料馆学者左衡认为，中国电影市场的繁荣发展，虽然不一定到了分线放映的最佳时机，但从现有的资源中拿出一部分来，并非不精明的做法。联盟成立后，他和很多影院经理都聊过，大家对拿出什么样的资源放映都胸有成竹：“如果在深夜场放商业片，影响不大，但如果放一部不同质地的影片，反倒会有一群人来到这个地方。”

　　至于黄金场次，阙文雄表示，万达不仅会做好一周至少10次的黄金场次放映，还会用最高端的影厅进行支持。

　　曾经经历多次艺术院线的尝试与失败，导演谢飞在联盟的一场放映活动上直接指出希望这个联盟不要成为一场政绩工程。孙向辉回应道，其实这两年中宣部和总局领导以及电影主管部门一直在关注和酝酿此事，绝非政绩秀或空有热血，此次的联盟虽有电影局的指导，但始终是电影放映多样化需求下的市场行为，对于谢飞导演的希望，她低调地表示，将会用行动”做”出来。

“一定先有大众，艺术电影这块才能被激发”

南京的大华电影院。

　　艺术院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1984年，陈凯歌执导、张艺谋摄影的《黄土地》的面世，标志了第五代导演的崛起。此后，陈凯歌、张艺谋、霍建起、田壮壮等电影人多次在戛纳电影节、柏林电影节、东京电影节上获奖。

　　这些艺术片带给中国电影的辉煌，催生了一批艺术影院。八十年代中期，在北京电影公司的牵头下，大华、首都、地质、长城影院组建了一条艺术院线，但这条院线建立不到一年，就分崩离析了。

1989年改名的胜利艺术影院。

　　1989年3月，上海诞生了两家艺术影院，分别是胜利艺术影院、平安艺术电影院。当年，夏钢执导、王朔编剧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胜利艺术电影院独家上映时，影院的443个座位连续3个月爆满，售票处甚至要拉起铁栅栏分流观众。1993年，港产影片成为各大影院热门之时，胜利艺术影院放的却是著名第四代导演谢飞的柏林金熊奖影片《香魂女》。

　　谢飞回忆，“拍完《香魂女》之后，发现整个创作环境对我们的限制越来越多，80年左右有一个进藏作家写的剧本，但都很魔幻，没法弄，后来看到他的一个小短篇，最后就改编了《益西卓玛》这部电影，为了这部电影前后去了五六次，找扎西达娃，找西藏宣传部，谈提纲，一次次地征求意见，哪个可以写，哪个不可以写。这个电影拍完通过审查后，去参加了一些电影节，但在国内并没有上映，电影频道买了肯定也是赔着钱的。”

　　同期登上历史舞台的第六代导演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他们的早期作品很少能够在大银幕上公映。去年公映的《山河故人》，是贾樟柯从影十几年来第三部能够在内地大银幕与观众见面的影片，距离上一部《三峡好人》，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

　　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电影市场的商业属性逐渐增强，除了创作空间，艺术片的放映空间也在客观上遭到了主流商业片的挤压。然而，仍有一些院线、发行公司、民间组织在为艺术院线而奔走。

　　2001年9月，北京紫禁城三联影视发行公司曾牵头成立了A-G文化电影院线，加盟影院分布在北京、上海、武汉、南京等地，但不到半年，加盟影院纷纷退出，甚至有部分影院水电费都交不出，那次尝试随之中断。

当代MOMA百老汇电影中心

　　2009年12月底，当代MOMA百老汇电影中心在北京成立，运营至今，它已是京城知名的艺术影院，许多热门展映都会出现一票难求的情况，但尽管如此，影院仍然处于亏损状态。该中心策划经理杨洋说，影院在北京成立了七年仍然没有开出一家分店，足见运营之艰，但她也透露，影院创始人江志强对这一块想得非常透彻，他并不会要求一定要回收成本才可以做活动，只要想法好，投入一定的成本都没有关系。

　　同样是民间背景，成立于2013年5月的南京“后窗放映”的性质是公益组织，用公司其他的收入在补贴艺术放映的支出。他们没有固定的放映屏幕，每次组织影展，都需要去与不同的影院商量合作，发起人之一的高达坦承：“相较两年前，如今的日常放映活动已经大幅降低，‘后窗’并未达成启航时的长远目标。”

　　2012年，上海联和院线牵头创建“长三角地区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后扩充为“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一度曾因片源问题而造成放映场次缩水，但近期推出的奥地利影展、日本电影展，也令上海之外的观众艳羡不已。

　　2015年，全国电影总票房超过440.69亿，同比增长48.7%，银幕数增至3.2万，日均增长超过22块银幕。

五年前，电影资料馆学术放映的电影票，让小编怀念不已。

　　“以前很多组织、地方都做过尝试。但当时有误解，认为有这么多文艺青年，就可以做起来。但电影这个东西，一定先有大众，先有电影市场的普遍繁荣，艺术电影这一块才能被激发。”中国电影资料馆学者左衡分析。

　　贾樟柯认为：“中国电影市场发展的确非常快，但是这几年一直还是很粗放，艺术电影在大的粗放商业系统里，是很难获得必要的放映时间和空间的。”

　　而随着电影市场规模的扩大，这一矛盾也逐渐成为公众议题。王小帅的《闯入者》、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张艾嘉《念念》、张艺谋《归来》等艺术片虽票房表现不一，但都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尤其是王小帅、张艾嘉先后写信表态以及方励为《百鸟朝凤》下跪求排片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为单部影片说话的意义，让艺术片生存空间成为了热门的社会议题。

“什么才算是艺术电影？”

陈凯歌《黄土地》海报。

　　孙向辉曾问手下的年轻同事：“你认为什么是艺术电影？”对方回答：“就是市场上卖不出钱的那种。”在孙向辉看来，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国家的人一说艺术片就是小众的，但其实，艺术片的定义是比较宽泛的。”孙向辉认为，按照时间顺序来说的话，历史经典的影片都属于艺术片，文学改编也属于艺术片，艺术创新性突出的很多影片也是艺术片，“你比如说《归来》，当然是艺术片了，很典型的艺术片。”

　　目前，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已经公布第一期内容策划，八个单元中，针对文艺片影迷、工薪族、亲子观众都有不同的设计，比预想中的范畴要广得多。

　　贾樟柯把艺术片的定义设置得也比较宽泛：“因为所谓艺术电影更主要的是各个类型影片中艺术含量高的电影，我说怎么界定艺术电影，比如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它是商业片，但是它也有奇高的艺术含量，当然也是艺术电影。杜琪峰导演的《枪火》，也是有非常高的艺术性。”

　　“我们有三个层面的电影，第一个是最新的国产艺术电影，这部分是我们非常重要的；第二部分是急需介绍给中国观众的最新的国际艺术电影；第三部分是以策展的方式，进行学术性的经典电影展映。这三部分形成我们主要的节目来源。”孙向辉介绍道。

　　孙向辉透露，联盟会成立艺术电影标准委员会，资料馆在向这些影院供片的时候，自评过后会交给该委员会评一下，在有争议的时候进行判定，所谓判定是因为有黄金场的片量要求，每周不得少于10个黄金场次。

　　将艺术片的范畴扩大，从顶层设计来看，是为了电影文化的多样性，但这些丰富多样片子从何而来，也成了难题。谢飞认为，之前的多次尝试，失败的原因在于片源较少。

《山河故人》海报。

　　百老汇电影中心的杨洋也坦承，尽管可以就影展影片进行计次的报批，但到了实际操作层面时，还是会遇到一些困难：“国产影片的报批可以在地方上的电影局批，如果影展含有超过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影片，需要去广电总局报批，但我们民间策展团队的资质似乎又不被认可。”此外，涉及到多城市间的巡回影展，每到一地都要重新做一次报批手续，审片结果还可能跟上一站不一样。

　　后窗放映发起人之一高达认为，许多艺术放映看起来就像老片放映，是因为：“以前中国新片供给不足，审查制度隔绝了一大部分有公映资质的‘看不见的电影’。”但他也支持经典作品的回放，认为好的作品需要慢慢品，多年后看，感受肯定会不一样。

　　联盟才刚起步，很多事情都在探索之中，但讨论初期，让政府给补贴的想法就被否认了，孙向辉说：“艺术电影一定要有国家补贴的，但是扶植的方法有所不同，有的是获奖了奖励，有的是按放映的比例达到多少奖励，但是如果一开始就做补贴这条路，一定会死的，它激发不出来市场运营能力，也激发不出来积极性，它会依赖于补贴，没有市场化的东西肯定活不成。”

　　贾樟柯认为，财政补贴不能靠中央政府，应该看各地政府的文化产业政策。据了解，上海市就已经出台并实施相关政策，对长期组织放映优秀国产艺术电影的主体和院线给予奖励。

　　2015年10月1日，《国家电影事业发展专项资金征收使用管理办法》将艺术电影或文艺片纳入了重点支持的范围，其第十六条第五项是：“资助文化特色、艺术创新影片发行和放映。”早前，专资办叫停了对3D、巨幕的补贴，业界分析，这项补贴会运用到对艺术电影的扶持上去。

限量上映是《塔洛》的改变

今年五月，方励直播下跪为《百鸟朝凤》求排片。

　　“如果能够在这个周末给我们拍一场黄金场，老方立马给你磕头，给你下跪，你信不信？”今年五月，著名制片人方励在直播中下跪，为第四代导演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求排片。

　　这一带有悲情色彩的事件，显示了国产艺术新片面临的最现实的需求。贾樟柯说：“很多艺术电影是需要用长线的放映来赢得口碑，赢得口碑的发酵。因为很显然，也缺乏像商业电影一样大部分的宣传资本和宣传渠道。那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说类型电影在同一个影院系统，发行系统放映的话就空间非常小。”

　　孙向辉说，全国性艺术院线的建立，得益于国产艺术新片数量的增多，那么联盟成立之后，工作重心必然是为国产艺术新片争取排映空间。据贾樟柯介绍，联盟的最终目标是达到3000块银幕，“10%的份额，还是很大的。今年上映的艺术电影，大部分就一个周末，平均300万左右的票房，差不多3到4天里获得的，周期非常短，在商业院线里找到了，也不是很好的时间，但我们会保证黄金场。”

　　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每年至少会主推12部国产艺术新片，为它设置不同主题的展映，“比如《山河故人》要上了，有个贾樟柯的回顾展。”

《塔洛》海报

　　即将于12月9日上映的《塔洛》打出了“限量上映”的宣传口号，该片是著名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第五部长片，采用藏语黑白形式，讲了一个具有文明碰撞意义的现代故事，十分具有艺术性。尽管万玛才旦在各大奖项都有所斩获，但在院线上映时，可以得到的资源很有限。

　　该片的宣传团队曾经帮助无明星、低成本的新导演之作《心迷宫》卖出了过千万的票房，《路边野餐》也是他们的成功案例。

　　据团队成员张思萌介绍：“原先我们会跟全国7000多家影院要排场，做拷贝发给他们，但其实好多都是无效的。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这次筛出来艺术片卖得好的地方和影院，来有针对性地讲排场，我们也会给到一些资源，比如物料，还有主创见面会之类的。”据了解，电影资料馆听说了《塔洛》的情况之后，主动找到了片方，并以纯支持的形式，努力在帮助该片谈更多的场次。

　　贾樟柯认为，艺术院线像是城市的一盏聚光灯，片方可以有针对性地进行发行工作，观众也会知道自己的城市里，哪家影院会有这些影片，既争取到了一定的排片，也是提高上座率的方法。

　　曾执导《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的导演李睿珺认为，长线放映是艺术院线最重要的特点。但孙向辉则指出，许多新的导演，不要太执着于先去商业影院发行，再来艺术院线。“比如说《盛先生的花儿》，他们的宣发费在文艺片中是投入比较大的，但票房卖了多少？大约60万元。假如说它放在艺术院线，宣发费肯定会降低，你想想到底是赔还是赚？这是属于他们创作者要改变思维方式。”

　　但孙向辉说，她特别能理解大家的顾虑，尤其是刚开始这条线还没起来的时候。新浪娱乐在走访之中，也听到了来自各个方面对该联盟的期许，“长线发展”是大家的共同愿望。

　　据了解，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已经陆续在北京、上海、成都等多地展开试运营，预计在明年上半年形成常态。（鲁雪婷/文 实习生刘雨莘、陈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