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变化

　　艾敬的变化，是曾经熟悉她的人，所感觉明显的。

　　从前的她，与现在一样的美，但那样的美里，有一种让人不能全盘接受的压力，像一柄剑，"刷"一声抖落出来，寒光逼人，仅剑气就令人冷战 了。

　　因为她是个一直在行走，并且在行走中，一直在思考的歌者。从前，她太愿意表达，太愿意与人分享全部的性情，包括焦虑，忧伤，恨，当然，还有爱。

　　但唯独在"爱"上，她有一种惯性的回避的姿态，除了《艳粉街的故事》中那首《情陷89》，她从来不在任何歌里提到"爱"这个字，外表特立独行的她，唯于此处，有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羞涩。

　　她身上有内地流行歌手罕见的人文气质，她更愿意把自己扔进生活的浊流中，以一种逆流而上的姿势，唱出不一样的真实的声音。

　　因此，到现在，她孤独。因为她的歌不是面向乡村的，而她所降落的城市里，现在充斥的是快餐性的、浅尝辙止的感情遭遇，没有人去想"为什么"，人们只是消耗手中所正在拥有的，而当不再拥有时，只会扭脸将没有拥有的，变成可能拥有的。谁会去多余问一声"为什么"呢？

　　再见艾敬，直直的长发变得有了不易察觉的曲线，大蓬的卷曲的长发，没有修饰过地罩着小小的脸，捧着杯子喝水的样子，是"收"的样子，是保护自己的。

　　在中国，歌手永远是一个异类的职业，她们基本上代表"俗"、"浅"和"富有"，但艾敬不是，她更像是一个大都会里的白领，举止淡定，语音平和，言之有物。她的锋芒仍在，但不会咄咄逼人了。你与她的相处，是一件乐事，一件舒服的事。

　　这样的改变，也反应在她的歌里。从前，把她的专辑塞进音响的一刹，恨不得立时三刻眼观鼻鼻观心，听她接下来谈谈大问题。她的国家，她的家庭，她的城市，她的街，她的猫，她的鱼，所有的一切都是思想，当然，那应该是思想，但是沉重。很多人听歌，为了放松，为了打发时光，但听到艾敬这里，也许像读书，慢慢的，承受不住了。

　　其实是太真了。太真的人，有时会给人猝不及防的尴尬，让人无法直面她清澈的眼睛，在她面前，你只能嗫嚅，然后想逃开。因为真，她丧失了一些人。就像她的第一张专辑《我的1997》，把香港人吓得脚软，其实，她只是坦白，她想说的，都在歌里，歌外没有那么多虚设的东西，但别人听出假象，就被假象吓坏了。

　　艾敬以前可能不知道"真诚"也会伤人，她一直视BRUCE SPRINGSTEEN为偶像，一直在为现世的生活歌唱，丑的美的，一概要谈谈，但，中国的流行歌坛，需要的似乎更多是风花雪月，是纯情歌，是爱情的喜怒哀乐，她的对社会现状的急迫感，变成了一支僵硬的手摆出的僵硬的姿势。

　　二、变幻

　　在《MADE IN CHINA》后，艾敬沉静下来。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更放任地游走四方，在世界的城市里，她揣着双手，在看，在听，在学。

　　她拜艺术家张晓刚为师，认真地学起油画，朋友会在深夜收到她发来的EMAIL，那是她的作品。她去拍电影，邱礼涛《等候董建华发落》，那是个奇怪的导演，一个导出过《人肉叉烧包》的人，导了一部真正的艺术片；她接拍年纪比她还小的女导演李虹的《黑白影室杀人案件》，她让兴趣完全地释放，她把自己打开，全盘接受所有可能的事件。

　　终于，两年过去，现在的艾敬，随意的外表外，有了遁入骨子里的闲适。我一直在想一个用在她身上的合适的词，后来，就得出了这个结论：闲适。她不再掏心掏肺地从大的方向来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她只说，她爱爱情，爱情里的人物事，她正享受的东西。

　　说回音乐。从《追月》，她到伦敦拍MV始，就深深地被来自阴郁城市的气质吸引。那时，她已开始尝试走出亚洲，与欧洲的同业者合作。她的第四张专辑《MADE IN CHINA》，是在美国完成的作品，完全真实露骨的作品，让所有的人惭愧。

　　美国给她的感受，可能是凌乱的，她心里始终放不下的，还是伦敦。她对我说的第一句关于新专辑的话是："在伦敦录制歌曲，是我的梦想。"

　　她终于勇敢地去实现她的梦想，一个人，孤单的背影，然后，在英国落地。一个看起来仍是小女孩的女人，操着不算流利的英语，与所有的乐手沟通，是谁在背后给了她勇气和支撑的信念，不得而知。从前，她身边一直有人在帮助，真正落了单之后，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去。

　　于是，我们现在所听到的《水牛66》，《NEW YORK NEW YORK》，是纯粹的她一手完成的作品，那更有不一样的意义。从前的可商可量的班底不见了，她一个人坚强地开始了坚硬的生活。

　　而这样的生活，被她表现得异常闲适，她是真正地消化掉生活中的困难，把所有的困难当成一种经历，当成最宝贵的财富了。

　　你听见了艾敬吗？每天在路上，不够专业的汽车音响里，传来的，竟然是真真正正的情歌，那种让人放松的，纯粹的男欢女爱，即使放在有点不好的音响里，也不觉亵渎了。

　　女人的思考，似乎总带点悲剧性，从《我的1997》始，她的幽默，就被人误读成"黑色幽默"。她说，其实她一直在为"蓝领"歌唱。她来自"蓝领"家庭，她生长在艳粉街，她一路走着，观看着，说看到的，说想说的，你可以说她对事物的理解有偏颇，但她毫不虚伪，她没有欺骗过自己，更遑论别人。

　　这次的两首歌，《水牛66》，《NEW YORK NEW YORK》，很英伦的休闲。你听前者，听见她小心地、为了维护一段爱情所做的家长里短的掩饰，后者，有点中文式的英文，热爱式地表达着她对浩劫后的纽约微妙的感受。她仍然对生存有一种彻骨的爱，努力让观望成为加入，她很想摆脱一种旧时的东西，变成纯粹的女人。

　　三、质变

　　现在看《MADE IN CNINA》，那也许是她生命中的分水岭，那之前，她多少是有点激进的。那之后，她沉静了下来。这种沉静，用她的话说，如同"沉到海底"，如果你曾经潜过水，你会明白她所说的那种水下的静，是极致的、充满力量的静。她在这两年里，走来走去，过着充实的生活，并且踏实。"我学会了听别人讲话"，这在她，是一个进步。一个聪明的女人，有时是不耐烦听别人的蠢话的，但一个有智慧的女人，却懂得倾听，懂得任人摆布，再微笑地说"嗨，我觉得"，她现在做到了。

　　年头，一家丹麦的公司想与她签约，她认真地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一点一点地从头到尾看合约，看了几个月。现在，她放弃了由别人安排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事情，她要求自己一步步地来。看完了，尽管条件优厚，她还是放弃了。她说："我想，我还是要从中国做起，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她从一出道，就是一个非常非常高的起点，与香港人合作，与台湾人合作，与日本人合作，她看似随随便便地便得到了承认，和那么多人的喜爱。她仍然在乎别人是否接受她，但她已经不在乎别人因为什么而接受她。可能是因为声音，也可能是因为外表，也可能是因为创作，她不在乎，这是足够的自信才能做到的不在乎，不在乎曲解与误解，有了点"但求无愧于心"的气魄。

　　兜了一个圈，像是浪费了时间，其实，并不。

　　这次的两首歌，在英国伦敦录音，在纽约拍照，她一个人。你听她的作品，录得非常非常的好，从写到唱到编曲，是有血有肉有灵魂而不觉牵强的作品。她有了足够的与乐手沟通的能力，就像一个小学生，不耻下问，那与一干明星所谓的低调不同，她是真正地融入到生活中去了，她努力地与大家交流，态度诚恳。

　　"英国是一个大门，从这里，向欧洲去，然后，可能是丹麦、瑞典。"在伦敦录音，是她的梦想，那种严肃的音乐氛围，所有的乐手，为你的作品思考，思考过后的合作，是有灵魂的，因此，这两首歌，像人一样，是有气质的，我觉得，她回到了她初始的《我的1997》的阶段，那种轻松的心态，把自己放下，与人为善，理解所有人的优点缺点，去配合，去懂，去接受。

　　她的歌，可能仍然是小众的，虽然她努力向她的偶像BRUCE SPRINGSTEEN看齐，但她在偌大中国，仍然显得弱小。因为这个歌坛就是这样的，只唱男欢女爱，但凡触及社会，触及思想，大家就面面相觑，想躲。但艾敬的柔韧就在此，她的作品，充满了对人的尊重，对爱的尊重，爱是永恒的主题，是心窝子里的爱，她不想欺瞒，也凑趣到歌舞升平中，她知道爱有缺憾，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避口不提那个"爱"字，虽然你看她的脸，写满了爱。文/赵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