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对齐豫的爱有时候像是对精神世界的爱,对高贵人格的爱,对高贵的自己的自爱。这虽然是猜测,却几乎是事实,是存在于齐豫迷心中的自认。但那种自以为是的灵魂高蹈,却不一定是事实。
齐豫有一副好嗓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但人人又被蒙蔽,将齐豫视同于人间罕有的美物。
人对好嗓子的崇拜,往往跟崇拜其他绝技——比如体育、杂技、科学天才、世界纪录——一样,皆出于对超体能、超智力、超心理素质等凌越于芸芸众生之上的人类极限高度的向往和折服。从物理层面看,好嗓子代表了声带与肺活量的极限,放眼于广大的人种、族群、时代、地域,好嗓子有多种,但其间那种挑战人类极限的特质,却是并无二致的。
在我们这个时代,好嗓子成了一种公认的好嗓子——人声美的标准,就像一种国标一样,成了一种专指,就指齐豫这样的声音,其他乐种中天赋神奇的各种异嗓却并不为世人推崇。人们通常给齐豫这种嗓音一种专属的美称,比如天音、天籁、天使之声、金嗓子等等。“这个时代”可以上推100年,或更远;以后会怎么样,不得而知。但值得提示的一个问题是,在20世纪下半叶人类展开了流行音乐百家争鸣的长卷和80年代后世界各民族歌声的宽广视野之后,为什么提起“好嗓子”这个词,往往依然是专指齐豫这种声音?
考察齐豫这种声音的源流是非常有趣的,但非常困难。之所以困难是因为,20世纪之后,历史不再是单线条的,随着时间的演进、世界化程度的加深,历史尤其不再是单线条的。越来越少具路标意义的标志性事件,越来越多微小而频繁的交叉跑动;不同文化/艺种之间的渐渡、交错、跨界、演变、繁衍,隐藏在细枝末节和日常生活之中,像绵延细密无所不在的天雨,润物而细无声。
大体说来,齐豫这种好嗓子跟三个东西有关。
第一个是古典主义。这个古典主义不是舒伯特、罗西尼,又确确实实跟舒伯特、罗西尼是同一路。20世纪人说起好嗓子,不是指卡拉斯这样的女高音,当然,指卡拉斯也不错;但在更多情况下,更普遍听众心目中的美神,决不是指女高音。说齐豫是女高音,实质不错,却有一种命名上的混乱和不合时宜。我曾经给这种美嗓一个词,叫做“通俗美声”。齐豫是通俗美声,芭芭拉•史翠珊是通俗美声,莎拉•布莱曼是通俗美声,娜娜•莫斯科莉是通俗美声,赛琳•迪翁也是通俗美声。这样,我们差不多能看清这个世纪的美学标准和大众审美趣味演化的一二:20世纪的美声,活着的而不是历史展品的部分,已经不再存留于歌剧、艺术歌曲和女高音等光彩夺人的宫廷圣物之上,而特别存活于美国的百老汇、安德鲁•韦伯的歌舞剧和流行音乐的演技派明星等交相辉映的华丽场景中。古典的美声曾经如瓦格纳的女神高立云端,但随着留声机、唱片、爵士布鲁斯、流行音乐这些大众普及用品的发明,历史演出了整整长达百年的天使下凡的大戏。
第二个是教堂圣歌,这是好嗓子丰富多产的另一个大背景。这个大背景,又跟爱尔兰仙音、英美民谣中的靓声混和一处,但其最原始的出处,与教堂唱诗班纯白的女声脱不了干系,皆是一种渴望超越尘世,既匍匐又高蹈、既仰望又俯视的人间与神界间赞美、遥望、祈祷、呼唤的灵魂飞翔之声。这种声音的产生时间是中世纪,地点是基督教的教堂,它之所以能与爱尔兰仙音、英美民谣混和一处,原因也在于,爱尔兰仙音和英美民谣,正是民间保存教堂唱诗传统的最大的保留地之一。这是民谣皇后琼•贝兹出生的地方,也是恩雅、布莱克姐妹和数之不尽的爱尔兰女声的故乡。
第三个是台湾校园民歌。作为圣洁、美丽、高雅、正统的代表,齐豫并不是唯一的,除了有上面举出的散居于世界各地的同宗、亲戚与之相伴,齐豫甚至在台湾也不是唯一的,她的亲戚不说有几十,起码也有十几,我曾经叫她们“泛美声女系”。王海玲、包美圣以及稍后的许景淳,都是泛美声女系中的人物。如同内地在70年代的情形,朱逢博、李谷一、郑绪岚等共同带动起以清亮、纯美、清新为美学特征的运动——还是古典式女高音,但是增加了人味儿,去掉了仪式腔;齐豫、王海玲们在海峡对岸发出了同一种古典新声。它们的背景,意味深长的同样是:一面是政治由高压到松动到开放的渐弱,一面是高雅音乐由国家意识形态,逐渐向民间世俗风景的渐渡。
世相横移,那种俯视人寰高居众生(众声)之上的上层之声性质,却是虽百移而不变。喜欢齐豫的人,有时候会有一种洁癖,探究这一心态是非常有趣的。他们蔑视一切俗物,像拒绝污秽那样拒绝流行世界里的呕呀嘈咂。并不是所有的乐种都排斥异己,事实上,只有极少乐种具有极端的排斥异己的癖性,恰巧齐豫的乐迷是。齐豫的乐迷中有相当比例,只爱着齐豫而将其他一切视为粪土。据我所知,爱且只爱齐豫,跟爱且只爱重金属的人一样多,这事实很讽刺。它或许说明,热爱清洁和热爱污秽的人,能走向同一种精神境界,并且,他们以差不多相等的数量,维持着这个有趣世界的均衡。如果不看所爱的是何物,二者志向高洁、爱憎分明的表现,倒可能是完全一样的。
对齐豫的爱有时候像是对精神世界的爱,对高贵人格的爱,对高贵的自己的自爱。这虽然是猜测,却几乎是事实,是存在于齐豫迷心中的自认。但那种自以为是的灵魂高蹈,却不一定是事实。对齐豫那种好嗓子的欣赏,虽然有对美、高尚、自由、超凡脱俗的热爱,本质上却可能是中庸的、体制化的、正统保守的。从最外表看,这种热爱基本上可以说是对古典美的认同。对古典美认同的实质是,在已经礼乐崩坏的格局中,依然保持对标准和秩序的认同;这种认同还可能对应着更深的层面:对上层社会的认同,对权威体系的认同,对保守的、统治性的、反民间反民众心态的认同;这跟精神世界和高贵人格并不是一回事,相反,它们背道而驰。
对齐豫的新专辑,我从没有购买的冲动,因为我知道,我将会碰到无一出乎意料的叫作美的东西。凡齐豫准备表现高雅和美的地方,比如,意图再造经典的一系列英文专辑,无一不掉入涂脂抹粉的只有美感而毫无美的经验的空城。齐豫就像所有的“通俗美声派”一样,有一种再造经典的喜好,曲目上作出一副不分士民贵贱眼含天下的博大,样式上作出提供标准美/制造“歌曲定本”的架式,实质上却是以毫无区别的同一种古典配方,制造着数量有限、爱好类似、境界雷同、决不创造的同一些歌,她们增加着美声曲目的数量,却从不增加美的数量;她们只在名字上音色上有区别,在美的类型和体验上决不会有任何区别。所以齐豫绝不稀有,而是太多;绝不是人声奇遇,而是“毫无意外的深度作品”。倒是在那些松动的、心态浮杂的、并不是专为美而打造的中文歌中,齐豫表现了那种珍贵人声的可爱。早期李泰祥初涉人境尚未步入庙堂的《橄榄树》(1979),齐秦摇滚乐背景的《有没有这种说法》(1988),多种背景混杂的《骆驼•飞鸟•鱼》(1997),都成为齐豫最好的作品。李皖 《周末画报》
本期客座主持:
李皖 (《武汉晨报》常务副总编,业余评论音乐,有音乐评论结集《回到歌唱》、《听者有心》、《倾听就是歌唱》、《我听到了幸福》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