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理解阿译看到禅达的指示牌时为什么会摔坐在地，那是看到归属之地的放松和突然来袭的疲惫，不管怎么说，他们几个在祭旗坡上同鬼子打了整整一夜，刚刚又憋着一口气闯火线，渡怒江，一步不敢停留的直走到这里。我也能理解听到枪声时他们的夸张反应，即使菜鸟如阿译也在枪林弹雨里生来死去了这许多日子，足以从一个没有危机意识的学生兵迅速蜕变成惊弓之鸟。但无论如何，踏上禅达的土地让他们安心，尽管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禅达人，但也许是家离的太远，也许是在异国土地上的短短几日里已留下太多不怎么舒服的记忆，只要脚下是祖国的土地此刻已心满意足。

　　被庆功百姓当作英雄包围时他们不知所措的站立，然后恶狼一般冲向一笼新出炉的包子。狼吞虎咽直到在众目睽睽里突然定格。这个时候自然要靠脸皮最厚的人出来撑场面，尽管龙文章一席演说后连迷龙这样随心所欲的人也突然懂得了尴尬和羞耻。可龙文章还是不怕丢脸。就算接过碗三斤重的敬酒，他也敢对着天地人三大泼再摆个天大的架子一口灌下，笑的像朵开过了头的油菜花。

　　回到收容所的人渣们再度过起了无所事事，饱了今天不管明天的生活。他们欢乐的如此没心没肺，我有时会疑心现在的生活同他们离开禅达前到底有多大差别。说实在的，能有多大差别呢？好吧，我承认衣食无忧吃穿不愁，但根子上呢？他们仍然爷爷不疼姥姥不爱，没有正规编制，被精锐们眼角斜视，甚至连现在的衣食无忧也不是因为他们的价值多高，而是虞啸卿说了，把他们管起来，这个样子的兵放出去，我怕禅达百姓对我军顿失信心。

　　说白了，虞大爷的自尊不允许他把这干人饿死处死，就算他打心里还是看不上他们。

　　就算他的鄙视只会叫他们发笑，兽医会摇摇头苦笑说，小孩子小孩子，迷龙会高傲的一抬下巴，滚犊子，老子才不稀得被你瞧上；而最损的孟烦了则会扯出个极度欠抽的笑来：是是是，我们哪敢碍了师座大人的眼啊，师座谁阿，稳若泰山隔岸观火一声令下千条人命也只有就地成仁的份儿，我们呢，贱命一条，只有在山顶上和日本鬼子的小炮弹玩命比赛打地洞。

　　而不辣、蛇屁股、丧门星之类的……他们压根连说都不会说，直接跳过虞师座的评价，该干嘛干嘛。

　　无所事事里迷龙和丧门星打了一场又一场，非得争个高低；蛇屁股和不辣成天坐在角落里从一件琐事争到另一件琐事；烦了摆了个说书的造型，给两个傻呵呵的没上过战场的小兵豆子编排自己的战场生涯。他们用各种无聊的不无聊的办法消磨他们突然悠闲起来的时光，填满本来用找食找药填满的溃兵生活。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快乐，于是当迷龙的老婆孩子突然奇迹般的回来时，那一晌贪欢和之后满院的鸡飞狗跳几乎是定局。第二天早晨当迷龙终于想起轻声细语时每个人都近乎挑衅的和和迷龙唱反调，连原本最不合群的阿译也已经如此融洽的投入到他们的胡搅蛮缠里。军歌、民歌、出师表、鸡叫、狗叫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迷龙急的求爷爷告奶奶把耍贱服软的本事玩了个够本。

　　多么和乐融融又热闹有趣的一大家子阿，多么和平懒散让人舒坦的生活啊——真的是么？

　　只剩一口气的溃烂发臭的如同路倒尸的豆饼就在屋里停着等死，而日军的炮火离他们也不过是一条怒江的距离。

　　那么他们是在抓紧时间享用苦短的人生，因为经历过死亡知道活着来之不易，因为经历过颠沛更惜此刻的稳定和安乐，所以更加珍惜，更加懂得活在当下？

　　太浪漫了。

　　就像蛇屁股夜半突然发火，迷龙不甘示弱的回应，烦了发疯一样找寻失踪的狗肉，奄奄一息的豆饼身边兽医连汗也不敢抹，可不辣永远乌鸦嘴的发欠——有些变不了的东西仍旧掩藏在他们的欢乐之下，深埋在他们的骨血之中。

　　比如尊严，比如渴望，比如家乡，比如朋友……

　　比如某个被带去军部后就全无音讯的死啦死啦，那个同他们同生共死了几个月的疯子，那个把他们活着带回这里的团长。

　　不，他不是团长，他不过是个34岁的中尉，扒了团长的衣服来发号施令的虚张声势油嘴滑舌的骗子。

　　于是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忘掉了这个人，用无数欢快的记忆来取代他，尽管他这样个性强烈的人实在是不怎么容易忘记。在他们的印象里死啦死啦已经死了，他们已经脱离了那段岁月，所以没必要记得，如果记忆的存在让人堵心，那干脆就不要记。可他们都忘不了，于是只能把自己的思念用另外的不怎么容易被人发现的方式，寄托在某些他们可以靠住的事物之上。

　　孟烦了找到了小醉，那个纯洁美丽的小姑娘让他一瞬间看轻自己的猥琐和不堪。但懂得羞耻不是坏事，那至少证明你还活着，你还活的不错，因为只有不需担心生死的人才有时间和精力来体会羞耻，来为这样一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忐忑憋屈郁闷无措。穆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