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
电影《孔子》隆重上演了。我虽然热爱孔子,但不准备去看这个电影。一个拍出《雍正王朝》、《汉武大帝》之类的影视剧,为专制帝王树碑立传的电影人,绝不可能理解孔子的真精神。孔子的真精神就是自由,因为孔子本人就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世界。
在西周、春秋的封建制下,人际关系、政治社会关系是非常特别的:人与人之间确实是不平等的,但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原因在于已经反复提及的一个制度特征:这个社会是靠人与人之间的契约构建起来的。当然,由于时间久远,这些契约演变成了习惯。
于是,在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就构成了一个人自由活动的领地。在这个领地内,他是自由的,任何其他人,包括他的领主乃至君主、周王,都不能干涉他在这个领域内的活动。这就是自由。
孔子如同那个时代的人一样,是一个自由人。他虽然算不上贵族,只能算一位“士”,但习惯尤其是人们的观念,为他保证了一块属于自己的世界,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他就是一个自由人。
孔子的人生经历就能够证明这一点。孔子很不幸,父亲早亡,他本人早年为他人作家臣,比如“委吏”(管理仓廪)、“乘田”(管理牲畜饲养)。但是,孔子毕竟是一个“士”,一个自由人。因此,他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生命,而其他人都尊重他的这种自由。因此,他开办了私人学校,而不用担心任何人来干涉;他可以自由地周游列国,寻求发挥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到过齐、卫、曹、宋、郑、陈、蔡、楚诸国,还想去晋国,但未能成行。他试图说服这些诸侯君主任用自己,可惜都没有成功。
失望之余,孔子甚至有两次准备加入叛乱中。根据《史记》记载,第一次是这样的: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后世有儒者辩解说,这事纯属子虚乌有。
然而,这样的事情竟然还有第二次,那就足以说明孔子的价值观了。《史记》这样记载: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诸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说:中牟是从属于晋大夫赵简子的一座城邑,负责管理这里的家臣发动叛乱。孔子准备前往,针对子路的疑惑,他为自己辩解说:真正坚硬的东西再磨也不会变薄,真正洁白的东西泡在黑水中也不会变黑,君子完全可以出污泥而不染。最有意思的是孔子的最后一句话:系在藤上的葫芦之所以能系在那里,仅仅是因为人没有吃它。而我不想当这样的葫芦,我已经有了治国能力,可不准备像成熟的葫芦那样老挂在那儿,最后枯萎凋谢。
这两个故事最有趣的情节是:两次都是子路劝阻,而子路似乎是孔子弟子中最鲁莽的。这样的情节似乎表明,孔子比子路更鲁莽,或者也可以说,孔子更相信:自己的生命应当由自己支配。
从这两个故事里至少可以看出两点:第一,当时人的观念中没有今人所理解的“爱国”观念,孔子也没有;第二,当时人也没有后世儒家所理解的“忠君”观念。原因很简单:当时根本就没有今天意义上的“国”,自然也就没有后来专制时代的“君”。国不过是若干领主与封臣通过契约关系人为构造出来的共同体。事实上,你可以说,每个人都自成一国。
正因为此,在孔子的思想中渗透着深刻的自由精神。这种自由在孔子那里是自然的,它就在那儿,孔子不觉得需要对它进行论证。相反,他的生命过程就是自由的直接呈现。但孔子没有对这个自由进行论证导致了一个悲剧:后来儒家以为孔子与自由无关,当代一些号称儒家的人甚至把孔子说成是反自由者,比如竭力论证孔子就是杀过少正卯。
孔子思想真正伟大的意义在于,他在践行封建制下的自由的同时,试图引入平等,用平等扩展自由,成为平等的自由。只是,孔子的观念传统后来中断了,中国历史变成另一种情形:人平等了,但丧失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