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王家卫之魅 优雅地高于生活

　　作者：沈彻

　　1987年，王家卫的电影处女作《旺角卡门》问世，冷静写实的黑社会题材，却用了一个藏匿了无数心事的英文名字：AsTearsGoBy。二十年后，我们看到的是他第九部作品，也是第一部英语影片《蓝莓之夜()》。从最初默默无闻的电视台编剧，到今日墨镜不离身的神秘导演，王家卫一次比一次更精细地刻画着令当代都市青年人欣赏、着迷、沉醉的生活，一次比一次更准确地击中这些人内心最脆弱的部分，也收获无数忠实拥趸。

　　为什么这些人对王家卫如此不离不弃？或许是因为：各个年龄段的人各自都可以在他的作品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王家卫电影作品里捕捉和呈现的，并不是生活中饱满丰盈的那一面，甚至也不是生活本身，而是在时间的流失和空间的转移当中，那高于生活的、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恍惚和虚无感。

　　二十多岁的人在其中满足了自己对于未来的全部幻想。这时他们还不知道那些慢镜头捕捉的琐碎细节，是将来自己要亲身一秒一秒去体会的。他们认为，生活就像《蓝莓之夜》描绘的那样，底色是都市的温馨、时尚、浪漫，又有公路电影适度的孤独、疏离和淡淡的伤感，但绝不忧愁，而且最后依然是重逢式的完满。可以说，王家卫的电影恰好符合他们的想象，也可以说，正是王家卫造就了他们的想象。他们看到了符合自己想象的结局，在每个年轻人都自以为了解一切的阶段。他们相信王家卫说的，这个故事说的是寻找爱和幸福的旅程，他们甚至相信一切。但他们想象不到的是，这个过程将非常缓慢，并且往往并不优美。

　　四十岁之后的人看到的是幻灭，是结实的、沉重的幻灭，天使头上的光环已变成令人疼痛的金箍。《蓝莓之夜》里那个警察因为太爱而失去所爱的人，因为无法放弃爱人于是只有放弃自己，这不像《重庆森林》里编号为223的警察，后者告别了与空姐的一段纠缠，最后却能收获如加州阳光般灿烂的新感情；那个女赌徒在父亲病逝时才能以痛哭表达自己一直隐藏着的和解之心，这不同于《阿飞正传()》里叛逆不羁的旭仔执意远赴南洋寻找生母时的渴求与决断，也不像《堕落天使()》里的哑巴在夜晚一遍又一遍观看记录父亲生前日常生活片段的录像时流露出的那种超越时光的恋父之情。四十岁之后的人从中看到自己的处境，他们不得不如此而且仍将继续如此。

　　王家卫电影在用匪夷所思的情节演绎千篇一律的人生，千篇一律的幻灭，不厌其烦地用不同的角度与方式讲述真相，令人心惊，也令人警醒。对大多数四十多岁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心灵最敏感的地带。四十岁后，他们已经经历得足够多，曾经的新鲜事物不再令他们振奋，寻找的旅程终于可以结束了，认识自己反而变得更加迫切。他们必须要从这种认识中印证自身，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印证的过程本身。

　　对于中间年龄段的人而言，当王家卫电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真正引起大陆观众注意时，他们恰恰正处于成长过程中，每一个电影都是王家卫、也是这群观众的一次蜕变。《2046》已经算是王家卫对自己整个过去的一次告别，《蓝莓之夜》更有事先写就的剧本、精心规划的简短拍摄周期，而没有御用摄影师杜可风的参与，这些都与前十年的王家卫大不相同。王家卫自己说：“《蓝莓之夜》是一部香港电影。只是这个故事发生在好莱坞而已。”但“在好莱坞”本身便或许是最大的改变，因为好莱坞的浮躁养不出王家卫这样的小资情调。总有些东西已永不可能再现：《春光乍泄()》里的漫长旅程只是为了完成一起旅行的承诺，为了去看看灯罩上的大瀑布，为了在世界尽头的灯塔埋葬所有的不开心；《花样年华()》里将往事尘封在吴哥窟潮湿的树洞里，《2046》里的列车能够通往未来……

　　王家卫本人以及看着他的影像一路走来的观众们，似乎都到了应该真正安稳下来的时候，一起选择了向中产阶级生活迈进。但这个过程中不变的是内省甚至封闭的生活态度，是物质符号堆积出的刻意另类。除了内心曾经的挣扎痕迹，每个人看上去都似乎完好无损。这样的辗转，与自省并无太大关联，更多的是因为当初的信念不够坚定，反叛不够决绝。伤痛之后更有伤痛，冲突之后更有冲突，没有更大的包容与责任，没有更深的理想与希望。这或许正是这一代人的共同写照：无论走过的是什么道路，却都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中，香港回归已经十年。香港电影与王家卫一样，能给予我们的新奇、惊喜与震撼越来越少，这或许是一种距离感消失的后遗症，以及一种不确定性与焦虑消失后的平庸。精神上的个人主义与物质上的符号主义结合而成的识别标签，曾使王家卫及追随他所推崇的生活的影迷与众不同，但如今又使他们显得平淡无奇。整个内地社会正向这一方向前进，也像正在成长的人一般决然地不再回头。但无论如何，总有人适合王家卫，总有人喜欢看他怎么优雅地讲述那些藏于电影、高于生活的故事。这就是王家卫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