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之爱，欲爱不能，因为误解、隔阂和怨恨而发生的人间悲剧，可以使亲人之间近在咫尺却心灵上如隔千里。在现代社会，独立、自由、个人至上被视为贵如生命。因此，孤独、无奈和人与人之间不可沟通的主题，在现代主义电影中延伸达半个世纪之久，成为西方电影中不绝的变奏。遥远的爱，也是张艺谋新作《千里走单骑》彰显的题旨。不过，他和高仓健两人对这一人间悲剧给予了温馨、和合的东方式阐述。

　　高仓健扮演的“赎罪”的父亲，千里迢迢从北海道来到玉龙雪山下的云南，为的是替病危的儿子拍摄一段他心爱的云南傩剧关公《千里走单骑》的片断，以这一行动来化解父子之间十多年的隔膜和怨恨。不料在云南遇到了一个同样心灵创伤的父亲，在亲子而不能的煎熬中忍受着遥远的爱的伤痛。剧作借助两位父亲身份的互换，以巧妙的重叠和替代方式，凸现了身为人父的人类共同感情和陌生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沟通。

　　由于身陷囫囵的中国父亲————扮演关公的傩剧老艺人念子心切，高仓健便代他深入乡间寻访幼子。一个外国人只身来到陌生的土地上代人寻子，体现了现实生活中的千里走单骑。然而，在回程途中，他与幼儿杨杨双双迷路，演绎了一段日本父亲和中国幼儿生死相依的冒险经历。这一段荒山石林中高仓健护犊情深的描写，突现了这位父亲当初对亲生儿子自幼到大的抚养的孤独和悲怆。当他终于接到儿子原谅和理解他的一纸书信时，却也是儿子永别人世的最后绝笔。张艺谋运用玉龙雪山下高仓健背景的三个静止画面，含蓄而沉稳地表达了暮年丧子的伤痛和哀思，喻示着父亲心中遥远的爱，追随儿子的亡灵飘向无限的虚空。

　　中国电影表现人类的爱，突现普世价值的人文精神，人们期待已久。《千里走单骑》借助中国和日本两位父亲处境相异而情感相同的遭遇，表达了人类之间不需语言相通而心灵感悟的共同体验。诚然，这是一部中日合作的电影，但是它的价值理念，远远越出了故事本身，越出了中日两国人间友谊的范畴，而透发出关于人类的爱，关于诚信、忠义、相互理解的信念，而这种信念的传达，源自创作者们真切的人生体验和朴素无华的艺术表现。

　　中国电影在主题阐述和价值理念一向崇尚民族主义和内向性视角，注重历史叙事和政治寓言，宣扬民族独立和集体精神这是百年电影反映历史真实的必然，既是一种传统的延伸更具有现实的合理性。然而，随着中国社会进入全球化时代面临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挑战，面临和平崛起遭遇的国际环境演变，中国电影成为增强国家软实力的一个重要方面，成为传播和平崛起和建设和谐社会思想的重要工具。因此，中国电影在倡扬多元文化和民族理想的同时，也包涵着体现人类普世价值的理念，这是中国电影在新世纪跨进中不容回避的时代课题。

　　据张艺谋导演说，他跟高仓健之间相知、相通的友谊，是这部孕育五年的电影的情感基础。作为艺术家的高仓健在现实生活中的待人以善、诚信谦虚、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人，成为构思和共同创作中的极大感人的力量，五年以来，他们一直为铸造一部深谙人生品味的电影而苦苦求索，要表达业已阅尽人间沧桑和电影春秋的电影人的真实感怀。《千里走单骑》体现了这种思考和追求。它以一种东方式的、和合哲理和美学意蕴，实现了新世纪以来与西方艺术电影中普世价值观的对话。

　　同时，我也不能不指出，《千里走单骑》也是张艺谋和制片人张伟平电影合作的一个新成果。正如世界上许多著名导演的电影系列得以形成一样，张艺谋的持续性创作也离不开幕后制片人长期的支持和推动。影视产业是内容产业，不同于一般物化生产的技术指教和资本投入。文化产业的发展首先包涵着文化涵量、知识创新、价值理念而后才是市场拓展。支持一位电影家的系列性创作和生产，承担着成败的风险和与论考验。探寻一种适合于中国和海外电影市场的运作模式，意味着运作者的能力、意志、判断力和承受能力。张伟平和张艺谋的合作方式，是中国电影产业体制改革中的一种尝试是诸般类型中的一种模式。《千里走单骑》作为一部小规模、重人情的文艺片，需要长时间的孕育、磨合和精雕细刻。它体现了创作者的甘于寂寞和默默开掘的韧性，也体现了运作者的耐心坚忍和顽强信念。内容产业的可持续发展，是一个只是涵量、道德诚信、人文精神不断积聚的过程，《千里走单骑》是长途跋涉中走向彼岸的成功作品之一。这既是艺术创作的成果，也是体制机制的成果。只有一种机制的良性运作，才能使一位电影作者的系列性探索不断的、个性和风格鲜明地持续进行下去。倪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