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曲舞台的顶峰迈向人生境界的巅峰

　　众所周知，梨园在梅兰芳之前的清末民初时期，在社会上是一种受到普遍歧视的行当，甚至有人把戏子与妓女同等看待，艺人不论演技何等高超，社会地位都极为低下。在影片《梅兰芳》中，梅兰芳一生为之奋斗的就是他的爷爷“十三燕”在撒手人寰的那一个刻留给他最后的话：找回梨园行在台下做人的尊严。从这种意义上看，陈凯歌在《梅兰芳》一片中的核心就是力图给那个时代里最没有尊严的人以尊严。影片中的梅兰芳自从进入梨园开始，就看到了一代又一代的艺人悲惨凄凉的人生境遇，纵然是技艺超群的角儿，到头来也依然是带着纸枷锁苦度悲凉的最后人生。“戏子”、“相公”、“歌郎”这些都是那时对于伶人低下地位的真实写照。影片中的十三燕无疑是梨园界众多伶人的一个悲情的典型，这样誉满梨园、经历了万人空巷的辉煌时代的人物，也经历了皇袍加封的至尊荣耀，然而昔日的无限风光依旧无法扭转梨园人卑贱的现实。正所谓“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当十三燕坐在椅子上溘然长逝的那一刻，既昭示着一代伶人的消陨，也预示着他的人格梦想的终结。而十三燕没有做到的，梅兰芳做到了。当一个从小就在日本看过梅兰芳京剧，并痴迷于中国京剧的日本军官希望梅兰芳复出的时候，梅兰芳虽然拒绝了日本军官的邀请却留给了自己的戏迷一丝温情；当日本侵略军长官把刀架到梅兰芳脖子上的时候，生性温和的梅兰芳却没有一丝懦弱；当梅兰芳带着病躯走上日本人为他召开的记者会、所有人都等待着他是唱还是不唱的结果时，他向世人蓄须明志，宣告了他心底的期冀，“我的爷爷十三燕，让我给唱戏的争一点地位”。随之便跌倒在地，梅兰芳就是这样在一步一步地走上戏曲舞台顶峰的同时，也在一步一步地走上他人生境界的巅峰。

　　陈凯歌在谈到自己影片的创作体会时曾经说过：“人生的终极意义一定要回到人的尊严上来。这就是人活着的最终目的。”陈凯歌这种对于人物精神境界的塑造不仅是针对梅兰芳这一个人物，而是贯穿于《梅兰芳》几乎所有的人物身上，包括对十三燕、邱如白、冯六爷、孟小冬这一系列人物人格精神的塑造，他们每一个人物都展现出了特殊情境下或对艺术或对人格的异于常人的执著，他们尽管个性不同，但是都是在与命运、与现实抗争，为他们这种抗争提供精神动力的就是他们骨子里的那种做人的气节。

　　在十三燕与梅兰芳的舞台对弈这场戏中，十三燕明摆着就要输给梅兰芳了，可是他宁愿血本无归也是要唱下去，在他心中再大的钱数也不能够和十三燕这个名字相提并论。在决定十三燕身家性命的时候，马三最后甚至提出只要十三燕能够给他鞠个躬就可以把所有欠账一笔勾销，可是浑身傲骨的十三燕，可以把前朝皇太后钦赐的翡翠帽正给了马三，也可以把皇太后钦赐黄马褂也给了马三，但是就是不能为了钱把艺人的“格”给了他，更不能把做人的尊严给了他。在十三燕的心目中不论是做人还是演戏“输不丢人，怕输才丢人”。当他听说家中人背着他去了梅家，去劝说梅兰芳不要继续打擂台了，他一怒之下出手打了自己伙计，因为对于十三燕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怕”的行为更丢人了。难道梅兰芳与十三燕在舞台上拼比的仅仅是京剧的演唱技艺吗？十三燕这个平时不是在玩味皇上馈赠的黄袍，就是在享受被人恭维的京剧名流，在舞台上，年轻人想与他一争高下，并不是一件想做就能做到的事情。而年轻的梅兰芳做到了。他把演了几百年的《汾河湾》中那个背对寒窑，耳听十八年未曾得见丈夫述说前情往事却依旧静默的王宝钏，演绎成为一个在舞台上伤怀、低泣、回转、相认的王宝钏，这里展现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年轻的京剧艺人的革新之举，而是演绎了京剧艺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艺术本质。所以，十三燕与梅兰芳的打擂，恐怕十三燕也并不是简单地输在技艺上，而是输在了他所处的旧的时代，输在他所站立的那个旧式的京剧舞台上。梅兰芳的出现，无疑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新舞台的诞生。梅兰芳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目中神圣的艺术是一个没有生机的舞台，于是谋求改良。就在梅兰芳初战败北的情况下，释放了心理压力的梅兰芳不顾众人的反对，改演时装新戏《一缕麻》通过改良舞台和戏服，拉回了众多的观众，大获成功。而一世英名的十三燕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慨叹自己时代的渐行渐远。然而，值得敬佩的是尽管他的艺术时代已经不复存在，可他的人格精神依然永存。孟小冬这个形象也在影片的叙事进程中表现出了傲然的人格。本来在邱如白的劝说下她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梅兰芳，把那份属于他的孤单还给他；她也顺从了福芝芳，把梅兰芳还给“座”，可是在她面对刺客用枪口威逼她让她离开梅兰芳时，孟小冬却一把拉开阻拦住她的冯六爷，直面着那个不男不女的刺客说：“那你现在就可以打死我！”一个宁愿放弃生命也不愿意放弃爱情的女人，她的心境就不是仅用“执着”两个字可以简单概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