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两集其实是个小高潮,这里集中了无数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桥段,论欢乐,有戒慈追杀龙团上树迷龙不想死龙团气晕倒的鸡飞狗跳;论感动,有从怒江里连滚带爬的窜回来的水鬼一样的迷龙跌撞着扑回到妻儿身边的心碎嚎啕,有团长以一人之力生生震住溃逃军民,打断过江绳索,带领炮灰团反攻鬼子阵地的破釜沉舟;论震撼,有十几号人伺机而动,在团长一声令下暗杀队伍里鬼子卧底的惊心动魄;论惨烈壮烈,有千来号人一夜之间死到十几个,硬生生堆着人命啃下祭旗坡的绝户打法……
因为有死亡,所以我无法首先描述欢乐。在这两集里死去的有名的无名的人足有上千个,一个炮弹就掀起好多个飞天的人体,突然堆栈而来的死亡让人措手不及,然而最让人措手不及的却是康丫的死。
康丫大名康火镰,二十五岁,山西大同兵。无论是那个明显是用于调侃康师傅的大名和外号,还是从大名改了外号的缘由都让人忍俊不禁。这一切似乎注定他是个不怎么重要,没什么存在感,只用于调节气氛的小角色。
特写里很少有他,群戏里他也总是出现在镜头边缘。我们看着他整天无所事事的从这里晃到那里,从那里晃到这里。他似乎曾是运输连的连副,因为被迷龙逼着拉车的时候他曾不爽的炫耀自己过去开车时的辉煌,尽管炫耀还没两句就被迷龙抬起的拳头威胁的没了声。
他有点小滑头,所以不会像迷龙龙文章之类的冲上第一个,大部分时候,其他人冲了,他在后面看着,看着没危险了他再跟着上去;烦了策反一干人去对付龙文章时,迷龙安排四个方向都埋伏了人,康丫一个人把守了一边,龙文章多鬼精的一个人,像有野兽直觉似的直冲着康丫的方向冲过去,而康大爷何许人也,见到来势汹汹的龙文章立刻自觉的一个倒仰装死去也。这一回就叫做,康丫自觉大栽牌,龙团巧计出重围。
给他的描写太少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名字以外的任何资料,在他所出现的寥寥数分钟里我们只记得他不断的问着有烟的没,有火的没,有扣子的没,有针线的没,他总在不断的要东西,不知廉耻的沾着每一点能占到的小便宜,连帮迷龙拉车,都要偷偷的抹下两个罐头踹进裤腰里。
他是那么平淡的一个人,不耀眼,不重要,论损比不上不辣,论酸比不过阿译,论憨比不上郝老头,甚至没有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台词,他的每次出现只伴随着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尴尬,让人会心的勾勾唇角却又迅速淡忘。他就这么一路平淡的不尴不尬着走过了前八集,不怎么出头也不会轻易涉险,不算傻也不算精明,太中不溜的一个人,谁都以为他会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继续跑完剩下35集的龙套。所以当他躺在战壕里咳嗽着冲烦了开玩笑说我腿中弹了要和你一样瘸了的时候,别说孟烦了,任何一个观众都不会往更可怕的地方想。
影视剧里早死的总是出头的特别的那几个,尤其是兰妖孽这样的人,你要担心的应该是他笔下那些性格鲜明的特别讨人喜欢的人,士兵里有班长班副,团长里就有迷龙龙文章,又比阿译兽医,甚至要麻不辣都会比较有危险。而康丫?怎么可能会是康丫。
每个人都这么理所当然的想着乐着,于是当孟烦了玩闹似的翻过康丫两条腿却没找到伤口,突然颤抖着手掀开康丫胸口的帽子时,那个渐渐暴露出来的被鲜血染透的弹孔就好像突然来袭的匕首,在我们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准确的扎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震惊的连哭都忘了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康丫其实早在一年以前就该死的赚取了我的眼泪——彼时仍是08年初,团团还只是249几个灵光一现的大纲片段,提到康丫时这个家伙仍像过去一样戏谑着调侃着:康丫儿啊,算命的说他是何仙姑的丫环转世,不改了名字就活不过30岁。于是他从康有财(电视剧里是康火镰,谐音康洪雷)改成了康丫,算命的却大惊失色说不好不好,这个名字改的更不好,这下活不过25了。康丫把那个满嘴跑火车的算命半仙儿揍了一顿扬长而去——只是最后改名叫康丫的康有财最后真的没有活过25岁。他在25岁那年被日军的流弹打死,尸体还被日军的铲车铲成两截。
康丫,还有当了排头兵被日本兵一枪爆头的要麻,在团长的世界里你突然发现死亡是一件轻易到让人无法堤防的事。而249存心用最举重若轻的方式来排布每个人的死亡,他们的死越是轻易,越是白描的不带一点华丽词藻,就越是让我难以忍受。因为对我来说他们不是那南天门下的三千分之一,不是国殇墓下无名的八千分之一,他们不是一个庞大数字末尾可以四舍五入的零头,不是一个个遥远的只剩下两三个字的名字,就算他们在八集里只出现了不到十分钟,他们对我来说已经是半个熟人,我窥见了他们的生活的一角,从那一角我看到了他们鲜活他们的生命,于是他们的离去就不再是纸上三两行文字,不再是一个炸弹爆炸后被气浪吹起的僵死肉体。于是康丫的死给我带来的绝不止是悲伤,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一种对于无法预知的未来的恐慌,我不知道谁是下一个,就算这只是一部虚构的电视剧,我也一厢情愿的将他们看作一群活人,一群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的活人。
孟烦了说,打仗时他总是忽悠着新兵冲第一个,因为活过了几场战争的老兵是金贵的,不是因为他们懂得如何打仗,而是因为你熟悉了他们,你认识了他们,他们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新兵是炮灰,你把他们派在第一排,你也拒绝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如果战争必须要牺牲,他选择让那些新兵们代替他和他的老兵朋友们去死。
那想法多么自私而真实,在战火之中人的道德准线也只能降低到这个标准,而我根本没有资格谴责他,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人。事实上如果换了我我也不可能比他做的更高尚。
无论如何,当康丫死的时候,他身边聚集着他曾有的弟兄们,这群人还记得他的名字,还记得他是山西人,大名叫作康火镰。他们甚至还煞费心机的给他用刀剑拼了个粗劣的镜子,一根又一根的划着火柴,想要满足他临终前想要好好看一眼自己的愿望。不辣还记得他曾经那么喜欢摘来狗尾巴草或者奇怪的枝叶,插在别人的帽子领子上;蛇屁股还记得他不断的重复着有这个的没,有那个的没,有这个的没,有那个的没。
后来不辣和蛇屁股喃喃的学着康丫的口气说话,其它人静默的听着,甚至连迷龙也没有心情揍哑他们,因为他们忘不了,他们不想忘。
就算痛苦,如果曾经的友人还能活在他们的记忆里,就算历史的碑刻上不可能留下他们的姓名生平,也比那些什么也不曾留下,再也不能被任何人记起的人幸福太多。 穆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