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不可避免的要说到战争。之前我一直想要躲开正面来写他们的战斗，因为在他们的战场上死亡来的太过轻易，尽管少有特写，尽管死的多数是无名者，主要角色们总会勇猛而幸运，我仍然不敢直视。

　　祭旗坡上这一役打没了龙文章坑蒙拐骗用尽心机积攒起来了千把口子人，最后只剩下百十个，死了的千把人用自己的命抵住了日军十五轮进攻，甚至误打误撞的干掉了个日军中佐，抢出了军民过江的时间，抢出了对岸布防的空间，硬生生将日军进攻主力拖死在怒江南岸。

　　一夜惨战之后他们等来虞啸卿的援军，而对面的旗子却送来冷冰冰的几个大字：舍生成仁，吾将率军中自军长以下所有官兵祭奠诸位英魂。

　　高耸空旷的祭旗坡顶之上，一个在疆场上打的一脸血污满身硝灰有如活鬼的男人扑通跪下，两手向天，扎扎实实向对岸的虞啸卿一叩首，再叩首到地。千员将士的英魂似乎全部都已融在这砰然作响的叩首中。很难说说服虞啸卿的是什么，是龙文章无言胜千言的重重一跪，还是祭旗坡上打没的一千英烈。但他终于允下半个基数的炮火支援。旗语打出：不论你是谁，请先行一步，虞某随后就到。

　　龙文章再次狠狠的叩了一个头。当对岸的炮火呼啸着冲向日军基地时，曾经绝不将溃退的后背留给日军，率百十人硬是迎头顶上，用疯狗般进攻啃下日军江防的龙文章回过头对着他的弟兄们说：“撤退！逃跑！”

　　——“我带你们回家！”

　　在虞啸卿的瞠目结舌乃至勃然大怒里，刚刚还信誓旦旦要舍生成仁的英烈头子龙大团长带着他那一群兵丢脸至极的在日军的炮火里落荒而逃，每个人都玩命的逃，不回头，不停顿，丢下一切东西，枪炮物资，以完全不像军人的丢脸方式连滚带爬的向着江边竹筏冲去，中间夹杂着龙团长声嘶力竭的吼叫：“逃阿！快逃！我带你们回家！伤了就回不去了！别停，快逃！”

　　弹雨打压溃退的人群简直易如反掌，每一刻都有人躺下，而没有躺下的也仅仅是因为幸运。在短短几分钟里报销了十分之九的残兵，最后真正有命爬上竹筏逃到对岸的还是禅达的溃兵们，多了丧门星，少了要麻康丫和豆饼，满打满算下来一共九口，连两只手的数都凑不满了。

　　逃阿。

　　虞啸卿肺都要气炸了。他不能理解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拼杀一夜的英烈怎么就突然成了如此没脸没皮的落水狗，刚刚作了流芳百世的英雄，一翻脸却又成了可耻的逃兵。可溃兵们理解，他们太理解了。

　　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成整只队伍，跟着龙文章一路走来不是因为奋勇杀敌的热血激情，而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回家。

　　中国人似乎永远对故土有种无法割舍的依恋，家是离乡背井去了缅甸作战的远征军将士们无法磨灭的唯一执念。萨苏先生在《国破山河在》中曾有这样一段翻自日本史料的记述：攻打南天门的战役里有一支队伍打的特别勇猛，勇猛到连日军都觉得害怕，他们一边不要命的进攻一边喊着“归卡”两字，日军对这两个字也一样畏惧，认为这是某种激发勇气的咒语。

　　萨苏先生说他看到这两个字时就崩溃了，日本人哪里知道，那不是“归卡”，而是“回家”。

　　回家。戒慈说，如果你能带我们回中国，我就嫁给你；丧门星说，我要带我弟弟回家，回四川。不辣和要麻乐呵呵的用外号代替了自己的本名，他们似乎永远在争川军和滇军的高下；被众人鄙视的阿译永远唱着那首娘们唧唧的江南小调，康丫死前念念不忘就着卷卷毛绵羊肉的刀削面，而我们更不能忘了东北佬的白菜猪肉炖粉条和松花江上，还有他又骂又打绝没有一个好脸却又冒死抢回来，从濒死一路背到尸身冰凉也不肯放下的最后一个东北弟兄李连胜。家阿家阿，他们死死拉着不肯松手的最后一丝维系，他们飘摇生活的唯一根基，似乎只要抓住这个根基，他们的生活就还没有烂到根子里，他们就还有希望。

　　在一群思乡心切的游子们之中只有龙文章遥望对岸，迎着日军的冷枪直直跪下。

　　溃兵们惊讶而寂静的望着他，烦了说他们理解不了死啦死啦，他们从没见过如此敬重死人，却对活人漫不经心的家伙。

　　这个家伙一路走来冷嘲热讽，上窜下跳，嘴里没有一句中听的话，却近乎贪婪的划拉着每一个还有口气的人命，骂着踹着讥讽着让他们互相扶持，不要丢下任何一个。他带着这一群绵羊龇出本没有的獠牙同狼撕咬，不是为了赴死，而恰恰是为了绝处逢生。只有咬的狼再也不敢靠近，羊群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没有家，他是漂泊颠沛到没有根基的人，他走过祖国的大好河山，流离于每一片土地，同每个地方的人接触，每个地方都呆不了太久，久到他可以称之为家。于是他只能飘摇着把数不尽的根须发散到数不尽的地方数不尽的人身上，他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对每条人命的吝惜和不舍，对生命本身的尊崇和悲悯上。

　　于是他仍没有具体的家，但那些地方那些人都带着家的影子，他有了根基，有了连他自己都没法确切说清的信仰。他说着走啊我带你们回家，深一脚浅一脚却扎扎实实的走向自己的归属之地。穆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