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剧照

　　豆饼回来了！

　　当烦了一路瘸着腿跌跌撞撞的冲进院里大喊的时候，溃兵们不管在干什么都飞也似的奔了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惊喜，那种惊喜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已死去的友人的归来。自死啦死啦的庭审过后他们就一直压抑着。两个多月以来他们一直以为死啦死啦早已死去，他们悲痛过，烦闷过，当终于以为可以忘却的时候，师部的军车又把他们活生生拉回现实。死啦死啦没死，可是将死，因为他的庭审上虞啸卿的每一个表现似乎都没有给他活路的意思。而对他们的审讯则更像一则闹剧，就算迷龙恶狠狠的威胁说谁也不许在堂上说一句不好的，就算烦了打了一大篇腹稿抱着一点点说情的希望，就算不辣慷慨激昂的用湖南话夸了死啦死啦一番，但虞啸卿压根没有听他们说话的意思。

　　命运就像在和他们开玩笑，死啦死啦没被立刻处死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在他的袍泽面前彻底展露他的卑微他的什么也不是之后，让他的袍泽们彻底了解自己的弱小无能之后，再死。就像一场缓慢而清晰的凌迟，他们暴躁而无奈的看着死啦死啦一步步走向死亡却什么也做不了，那种彻底的无能为力谁能知晓。

　　于是豆饼的回来就像个信号，几天以来唯一一个能让他们真心笑出来的好消息，尽管短短数秒以后他们就知道这不过是命运所开的另一个恶毒玩笑。这个老匹夫甚至连花招都懒得换，给你一个珠穆朗玛峰连着一个马里亚纳海沟，让你还来不及体味高兴就直接跌入绝望谷底。

　　没死成的豆饼不过是剩了口气的路倒尸，在全身腐烂面目全非饿成了人干的豆饼面前，他们是百倍的无能为力。比起来死啦死啦那边都比他好，好歹人家还干干净净好吃好喝的在师部呆着，虞啸卿的自尊不允许他虐囚。好歹死啦死啦是死是活都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算最后要他们参观枪毙也就是一瞬间的痛苦，而眼下的豆饼却是吊着一口气干熬着，他们没有办法救治却也无法给他个痛快，于是只能由着豆饼一点点把自己熬干，一点一点把他们所有人都熬干。

　　他们只能围在豆饼身边观望，思忖，贫嘴，而连最好脾气好欺负的兽医老头儿都爆发了时，不辣烦了乃至迷龙都没有胆子靠插科打诨转移话题来缓和凝重。黑色幽默和自我嘲笑是他们自保的盾牌，在太过压抑的生活里他们用这种方式来维持自我，可在这个为活死人守灵的可怕夜晚，迷龙喃喃的说着我不会去守，我过去对他不好，现在再去太装犊子，可我以后会对他好，对他们好。东北佬难得一见的抒情只加重了凝重，沉默里有人问豆饼的大名，他们才恍惚想起没有人知道，并不是豆饼没有说过，而是没有人去记。

　　豆饼，那个早就没了意识的人爬回收容站时嘴里就只喃喃着这两个字；豆饼，这个可笑的绰号就代表了一条鲜活的人命，可这条人命和这个绰号之间的联系满打满算也只留在了9个朝不保夕的活人心里。

　　他们的名字不会刻在慰灵碑上，他们的名字只会刻在我们心里。

　　都是狗屁。

　　我叫邓宝，烦了你给我写下来我带着，我叫邓宝。难得严肃起来的不辣说。烦了嗤之以鼻：好啊，写哪，写您衣服上？一把火燎了；写个条揣你兜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么？写你身上？您身上还有哪块儿地方是真的属于你自个儿的？

　　不辣哑然。烦了嘲笑着掉头就走，却又回过头低语：我叫孟烦了。

　　谁能记得？大概只有这里的9个人记得，可这9个人记得又能怎样？就像他们记得屋里那个剩了一口气的孩子叫豆饼，可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太弱小太卑微的一群人，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

　　那天晚上迷龙和丧门星打架，和戒慈吵架甚至动手，吵的人渣们哈哈大笑，可第二天他却选择了离开。他自嘲说自己怕老婆，不想被老婆挠的满脸花，于是因为他老婆孩子不愿意看他在这里同一群人渣无所事事一起烂掉，因为他不想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家庭，所以他选择遵从戒慈的话，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烦了说为什么我觉乎着，不是你捡了嫂子，而是嫂子把你从我们中捡走了？

　　是这样么？是戒慈把迷龙拉出了烂泥塘么？还是他不想看到死啦死啦的死，不想看到豆饼的死？还是，他不想再体会这种深到骨子里的无能为力？我只知道迷龙从没有被别人左右选择的时候，一路走来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只是在遵从自己，他要走是因为他想走，他想逃离那种挥之不去的无能为力，他想像过去的自己那样再度扼住命运脖颈。如果留在这里，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被动的接受无奈。

　　不知道当人渣们围在豆饼身边时有没有人想起死啦死啦，我不能抑制的去想如果他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会怎样不顾一切没皮没脸用所有手段来保住豆饼的命，就像他一路嬉笑着怒骂着讽刺着癫狂着带着一千余口人从缅甸走向中国，没有让一个人掉队；就像他近乎无耻的装着犊子把烦了“团座”送上英国人的手术台；就像他所创造的其它所有奇迹。

　　然后我突然明了。我曾一度疑惑高傲自我如迷龙怎会同其他人一样跟随死啦死啦——他本该是最看不上这种心思百转没一句真话的人的。但当死啦死啦不在，豆饼濒死而迷龙终于选择离开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不是的。真正把迷龙从人渣里捡走的不是戒慈，而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让迷龙看到了反抗命运、左右命运的可能性。那不仅仅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式的在一群溃兵里当个醉生梦死的黑市老板，自欺欺人的说爷在哪里都可以过的比任何人好，爷在哪里都可以活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任人宰割。但死啦死啦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回禅达的可能，甚至真正回家的可能，不被小鬼子宰割的可能，杀光小鬼子的可能……死啦死啦疯闹癫狂死皮赖脸没有一句真话，可他真的能在所有人认定的死局绝境里找出一条近乎荒谬的、真正的解决之路，跟他在一起时，命运是真真实实在自己手里攥着的。

　　于是认识了死啦死啦的迷龙从此拒绝安于现状，拒绝自欺欺人，更拒绝无奈苦涩拒绝无能为力，他要重新将命运攥回自己手里。

　　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只是迷龙更敢做，而其他人总有一点犹豫寡断，舍不得醉生梦死罢了，更重要的是，迷龙有老婆孩子的由头，可以最先迈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