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文 团剧看到现在，十仅去其二三，然而它所带来的震撼的力度却丝毫不因此而有所减损。

　　庭审龙文章，无疑是迄今为止最万众瞩目的一场戏。因为前面十几集的故事都要在这里找到一个答案：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怎么样？以后又会怎么样？禅达城里迎接他们的老先生曾说：去时坡云遮月，回来干戈寥落，没想到马革裹尸是大悲情却不是什么大豪情。悲情在于战争的惨烈，是文人墨客难以想象的程度。一夜之间，千余条性命，就丢在了敌人的阵地上。

　　然而最可悲的，是禅达全城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历尽九死一生回来之后，还要沦为阶下囚。

　　虞啸卿说我在南天门给过你成仁的机会，为什么要跑回来？

　　国难当头，山河残破，离乱之秋，人命如草。可是人命就是人命，无分贵贱，没有人应该不明不白的去死。龙文章回答他说：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就是为了要活着回来。

　　这个道理，挺立如枪性烈如钢的虞师座，是无法明白的。他信奉的是军容整肃，铁血卫国，他信奉的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在他眼里，这群拿命从缅甸一路拼回禅达的溃兵，似军似匪似民似贼，实不足以担军人的称号。所以他说：你们的命是临阵脱逃得来的，那是我最恨的事。

　　在我的理解中，虞啸卿是愤怒的。他对很多事都很愤怒，愤怒是为了掩饰他对现实的无能为力。他说仗打成这样，中国军人再无无辜之人。他空有一腔报国之志，他渴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结局，奈何却事与愿违。没有人给他这样的机会。而偏偏龙文章有这样的机会，却又眼睁睁的丢到屁股后头去了。

　　对于龙文章这个人，虞啸卿也许是欣赏的。能打出那样的仗来，他甚至可能是钦佩他的，然而自从见面以来，龙文章在他眼前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却又都是他最痛恨的特质：鼓唇弄舌、油腔滑调，信口雌黄，带点卑微的谄媚，还有满肚子他没法接受的道理。一个这样的“军人”，一向只干着些管管袜子鞋垫儿之类的事情，怎么能打出那样的仗来？怎么可能打得出那样的仗来？！

　　龙文章说他走过很多的大好河山，昔日的江山如画，如今已沦入敌手。“没了，都没了。”他说，“我没涵养，没涵养不用等到大半个中国都丢了以后才开始心急发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发痛心急。”侵略者的铁蹄是从每个中国人的身体上踩过去的，它们同样也煎熬着虞啸卿的心。一颗有良知的中国军人的心。但这些话不应该由龙文章说，不该由一个阶下囚来提醒他。所以这又更加的让他怒不可遏。

　　虞啸卿问：你信人有魂吗？你觉得人有魂吗？

　　有吗？——但这又算是什么问题呢，在本该严肃的法庭之上？如果这也算是一个问题，那人有良知吗？有道德吗？家国沦丧，会觉得痛彻心扉吗？这些算不算是问题？上不上得了法庭？而就算上了法庭，又该去问谁？

　　龙文章被迫着要表演招魂。那是他并不想做的事。他说母亲觉得他不适合干这一行，因为他没有魂根，没法让死人归乡，还搅得活人不得安宁。但我疑心其实他是最适合做这一行的，也许正因为他真的有魂根，所以才会在脚步踏遍了那么多地方之后，在经历了那么久的战火之后，看到漫天遍野飘零的魂魄，那些归不得家的孤魂野鬼。谁知道，他们的哀号是不是曾经迫得他夜不能寐辗转难安？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对“活着”看得那么重。

　　但是面对破碎山河满目疮痍，这个魂，要怎么招？灵魂若有重量，那彼时的中国，该有多么沉重！

　　所以他选择当兵，男儿何不带吴钩。只可惜他加入的都是些不打仗的军队，这些军队做过的唯一的事，除了溃退就是散败。这些事，并不比招魂更让他安心。

　　在法庭上的招魂应该算是成功的吧。因为孟烦了说他会愿意在临死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那声音能抚平他所有的怨念，那声音让他思念家乡，那声音能让他回到故土。不知道虞啸卿是不是也能从那声音里听到些什么——曾经在一个访谈里，听居士说过，虞啸卿这个人，是个想家的人，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应该有如花美眷，有如锦前程。但战争毁了一切，战争毁了所有类似的或者不类似的家庭。于是虞啸卿变成了一个像一杆枪一样的男人，他是精忠的，铁血的，他不允许自己有软弱的感情。所以他制止了这场由他的命令而起的法事——招魂也算得上是一种法事吧？

　　龙文章的道理，有些是虞啸卿不能理解的，但那不到十个的溃兵，却是能够明白的。他们和他有着同样的出身，生活在同样的世界里，又共同经历过生死，他们知道这个“死啦死啦”，其实一心想的都是活着。是让更多的人经过战争之后，还能活着。所以他们挨个上去为他作证，用他们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说到这里不得不佩服编剧的功力，在法庭上，这些溃兵们每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深深烙印着鲜明的个性色彩，都是只有“这个”人才能做得出来的，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也无法模仿。

　　庭审，以唬人的声势做开场，却以没有结果而收兵了事。到底死啦死啦会怎么样，没人知道，也无从知道，但也是每个人都最想知道的。经过了之前的一切，这不到十个的残兵才真正意识到，他对他们有多么的重要。就像孟烦了说的：我的心终于有点疼了。

　　豆饼的回归多少带了一点神秘的色彩。人们以为他早已死去，他却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而每个人都以为再次拥有了一个伙伴的时候，却又要对着一个奄奄一息几近死去的身体无能为力。面对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大家忽然开始想要重新认识彼此。不辣曾在去法庭的卡车上说最惨的事就是被自己人打死。那是在战场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的切身感受。而现在，如果可能，也许他会说，最悲哀的事，是你死了，却没人知道你是谁。就算是离你最近的兄弟般的战友们，也说不出你的来历和姓名。

　　有点绝望的夜晚，情绪低落的夜晚，无能为力的夜晚。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从放着豆饼的房间里出来，在院子里郑重的彼此自我介绍。这个情节带着点荒谬的滑稽，却又让人感觉无限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