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朔/文 他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过江前孟烦了叫他小蚂蚁，因为他是在禅达的时候他们时常看到一群一群的蚂蚁中的一个。蚂蚁们原本都是些学生，战火里没能从了戎，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又饿的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却一个个都背着比自己身量小不了多少的大箱子从北走到南，箱子里装着的都是书。当然小蚂蚁比他们要好一点，他没有大箱子，只揣了本破破烂烂的，让虞师避如瘟疫的红色书籍，以及一脸灿烂如阳光的天真笑容。

　　后来孟烦了改口叫他小书虫，因为这个小家伙读了一肚子有用没用的书，张嘴就能巴拉巴拉朗诵出一长串诸如暗夜的火炬，少年的中国之类大老粗们绝不会有耐心听的诗句。蚂蚁和书虫都不是褒义词，当那个小家伙在战壕里兴致勃勃的四处打转，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问个没完时，每个人都挂着显而易见的嘲笑。那嘲笑不同于以往人渣们看不上酸秀才阿译，事实上如果阿译在这里也会忍不住嘲笑这孩子的天真无知。

　　真的，当小蚂蚁挂着灿烂的笑容，慷慨激昂的朗诵那些诗句，对每个人都笨拙又热烈的鞠躬，毫不吝惜的表达自己对他们，对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敬仰和热爱时，连我都要觉得哭笑不得。这个孩子，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孩子热烈的崇拜着那些打仗的军人就像初恋的少年崇拜爱情。谁都能看出他绝没有经历过杀戮，没有经历过死亡，生活在他眼里没有残酷，他单纯的希望着乐观着欢快着跃跃欲试着如同一支蓬勃向上的太阳花。他热爱祖国热爱生活，眼里只见过美好，书本和老师教他爱国，教他振兴中华，教他奋起抗敌，他未曾经历过，但外敌入侵、国土沦丧的耻辱和战士们前线厮杀的英勇、马革裹尸的壮烈早已烧沸了他的血液。

　　可他也天真的如同初尝爱情的少年，战争在他眼里同爱情一样美好浪漫，连牺牲都镀了金，他不怕死，他愿为祖国和理想而死，于是他带着种无知者无畏的热切，死缠烂打的想要加入杀敌的队伍。死啦死啦被他缠的发疯，谁想到这孩子执拗到这个地步，只怕不撞南墙不回头如迷龙也要甘拜下风？龙团座有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孟烦了有张能把死人气活的嘴，可俩人生生叫这小子噎的没话，末了末了，威逼利诱软磨硬泡都不管用，伶牙俐齿统统丢到一边，龙团长硬是气的抬手就揍，孟烦了在一旁笑到内伤，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炮灰乐的看热闹。

　　我想笑，我也真的笑了，可不是嘲笑，甚至不是因为觉得他可笑。我甚至觉得他很可爱。我知道炮灰团们也多少这么想，他们摆出一幅嘲笑的嘴脸，恶言恶语恶行恶状，可他们并不讨厌这个孩子。孟烦了说我讨厌他，可他的讨厌是因为想起自己，四年以前还没有从军，还天真单纯一腔热血如小蚂蚁一样的自己。他会嘲笑那样的自己，他知道那样的自己在真正的现实里只会摔的头破血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谁敢说那样的单纯不美好。

　　所以我能理解死啦死啦对这个小家伙的亲切和无奈，烦了说他们相见恨晚如同蜜月期，尽管只持续了三分钟就吵的昏天暗地甚至全武行。死啦死啦揍完之后又道歉，道歉完之后继续辩论，辩论不过就再揍，我看的哈哈大笑，这简直像小孩子斗嘴，死啦死啦多会儿有过这么孩子气的时候？我乐颠颠的看着他们闹腾，笑的不行不行，因为那绝不是炮灰团苦中作乐式的欢腾，而是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缘自年轻，缘自单纯和天真，热血和乐观向上，我就这么乐呵呵的看着年轻乐观勇敢无畏的小蚂蚁像一缕清风一样欢乐的旋过来旋过去，刮过压抑许久的炮灰团，刮散每个人心里缭绕不去的阴郁。

　　谁能拒绝这样的年少无忧，这样发自内心的欢乐？炮灰团不能，孟烦了不能，死啦死啦更不能，他们看惯了绝望，所以就更舍不得离开希望。就算知道那希望是来自无知和天真的，他们也不舍得挪开目光，他们嘴里会恶毒的嘲笑着，但心里绝少不了羡慕。

　　于是我突然明白一贯理智的死啦死啦为什么会做出把带书过江这样近乎疯狂的决定。看书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发疯，看着蚂蚁们寸步不离的背着那些书一路跋涉时我如孟烦了一样冷笑，而孟爹说要带书过江时我更恨不得揍他个臭死。我不会鄙视他们，甚至会敬重他们，但我不能认同他们奇怪的价值观，书有人命值钱么？所谓的孤本，有这样一群有血有肉的活人值钱么？

　　可看到衣衫破烂满脸是土，挥舞着杆破枪跳将出来，笑容灿烂的说着我有自己的枪了的小蚂蚁时，看到毫不掩饰微笑起来的死啦死啦时，我却理解了。理解了死啦死啦的疯狂，理解了炮灰团陪他一起疯狂。死啦死啦喜欢小蚂蚁，孟烦了也喜欢小蚂蚁(尽管他不会承认)，因为死啦死啦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年轻和希望，他身上早已被袍泽之死磨砺殆尽再也不存在的年轻和希望，孟烦了在他身上看到相信，而他的经历早就让他变得多疑不信。那是他们抛弃了的过去，他们不愿意抛弃却不得不抛弃掉的东西——于是他们不再乐观不再单纯，可不代表他们不希望看到乐观和单纯，不希望再拥有乐观和单纯。

　　这几集戏如此鸡飞狗跳上窜下跳的快乐，我乐呵呵的沉浸其中，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小蚂蚁的死如康丫一样突然的让人猝不及防，一枚手雷而已，而前一刻他还正为烦了脱口而出的一句京味十足的骂腔笑的满脸开花，烦了还终于绷不住脸的冲他笑起来。可下一刻他就带着那样的笑永远定格在那里。康丫死的时候我没哭，小蚂蚁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可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突然在耳边响起的时候，眼泪不知怎的就涌了出来。在那让人无端想起年轻和美好的旋律里小蚂蚁恬静的安睡着，胸口一片血红，可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是呵他怎么能不开心，他刚刚向着自己的理想迈开大步，获得了第一个小小的成功，他有了自己的战友，有了自己的枪，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保家卫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而现在，远离故土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一个同乡，他怎么能不开心？

　　在烦了崩溃式的吼声里，在其他人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在日军炮火的轰鸣声里，小蚂蚁的上司，那一小支红色武装的小头目扑过来补上了小蚂蚁的位置，他笑着说，这孩子甚至还不知道怎么系鞋带呢。

　　他们是虞师避之不及的颜色，他们破衣烂衫，装备差的有如叫花子，跟他们比，龙文章们的境遇都算的上是天堂，可他们永远笑容灿烂，仿佛阳光就在眼前。后来那支红色武装为了保他们过江全员牺牲，送走他们前，他们还笑着说，国军兄弟们走好，我们扛的住，我们等你们打回来……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在笑容里倒下去，连那个出场几分钟的可爱和尚(我承认看到史航时我笑了个翻天覆地……)都在爆炸声里离我们而去，可我知道，那一闪而逝的红色同他们带来的短暂的、发自内心的欢乐不会就此消逝。孟烦了说，尽管他们是国军里最不像样最渣子的一支，可这支红色武装比他们还要苦上十倍。他们一无所有，却疯子一样拒绝退出日军的占领区，像老鼠一样顽强的生存着，积攒着，用星星之火积攒起燎原大火，将日军一点点赶出我们的国土。我无端想起生死线里的四道风和老唐们，那些硬生生将敌占区变成日军眼里的毒瘤的顽强而乐观的人们……也许正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所以他们只剩了希望和乐观。谢天谢地，那抹红色通过这样的方式，在龙文章们心里留下一抹痕迹——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当他们遇到真正的绝望时，这抹痕迹又会不经意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