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麦一生创作颇丰,但几乎所有题材都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尽管只是些稀松平常的行为,但在侯麦的演绎下,却焕发出奇特的光彩,让人着迷地在其始终不变的主题中寻找每一次都不同的惊喜。
埃里克·侯麦(Eric Rohmer)是电影世界里的简·奥斯丁。将近两个多世纪来,后者作品中执意于琐事又不失浪漫的情节,揶揄而不乏幽默的风格,细腻的文字描写吸引了一批忠实拥趸,对她仅有的六部小说不厌其烦的一读再读。这种情况也同样适用于侯麦。第58届威尼斯电影节上收获了一个终身成就奖。1998年推出了电影“四季曲”系列的最后一部《秋天的故事》,有幸看到这部电影的人更称之为集侯麦多年之大成的极品。道听途说固然不可作为论据,但自从第一次接触到他的作品至今,侯麦便一直是心目中最喜爱的导演,一如对奥斯丁的迷恋。
作为一名声、光、影、像而非纯文字的创作者,侯麦最打动人的是他对色彩的把握。在早期作品中,《女收藏家》暧昧模糊而又情欲粘稠的蜜色影调,《午后之爱》色彩光鲜丰富,但光线却明亮得近乎苍白的表现,都恰到好处地影射出片中男女主角不同的关系与复杂的内心。八十年代摄制的一系列作品,色调趋于新潮时髦,粗看好像是从生活表层不经意地削取下来,但细细体味,却能发现这区区的生活本色,也蕴涵不少寓意。当你洞察了一种色彩后面所包藏的秘密,就像领会了一句奥斯丁说漏嘴的俏皮话,自然会会心一笑。
《女收藏家》(1967)
《女》是《六个道德故事》系列的第四回。现在回忆起这部几乎被暖色调所笼罩的影片,仍觉得它像一块金黄色的糕点,充满甜腻的情欲的味道,但又不乏清新宜人的香味。它讲的是古董收藏家阿德林离开女友到朋友处度假,遇到一名叫海滴的女子,此女子也是一名收藏家,只不过收藏的是活生生的男人。出于逆反心理或是自负,阿德林决心不做海滴的收藏品,但越努力抗拒海滴的魅力,就越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阿德林做作的欲推还就,力保清白的“道德”行为,在纵欲却率性自然的海滴面前,愈发显出笨拙可笑。侯麦在此揶揄了男子的软弱与欲念之间的矛盾。两性间自然的吸引与所谓贞节道德(这回却是男性的)碰撞对立所造成的张力,环环扣住这段本极为简单的情节,将别人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东西,足足用整整一部故事片的长度去舒展、渲染而不显累赘臃肿。这里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故作高深,却隐含了欲望、情感、道德等与人的本体密切相关的大命题。侯麦让人们意识到,男女间哪怕发生一点点微妙的情感,都是一个可以被无限挖掘的主题。
《圆月映花都》(1984)
作为《喜剧与箴言》系列第三回的《圆》,一开头便打出一句巴黎俗谚:拥有两个爱人的人失去灵魂,拥有两处住所的人丧失理智。娇小可爱的巴斯蒂娜和男友住在巴黎郊区一幢别致的小楼里。尽管两人是同居关系,巴斯蒂娜不仅不接受男友结婚的请求,还时时想从其身边逃开,享受一人风流的生活,并因此结识了一个长舌的已婚作家和一个倜傥的乐手。对作家的追求,巴斯蒂娜总是不置可否,对男友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直到她在巴黎租了另一处住所,并在某夜与乐手发生了关系后,才突然感到最爱的还是男友。但等她回头欲重修旧好时,却得知他已爱上别的女子。她无奈地回到巴黎,拿起电话,给刚刚被她拒绝的作家拨通了电话。
《喜剧与箴言》与《六个道德的故事》相呼应,后者是对年青男子情感困惑的描写与揭示,前者则是对妙龄女子矛盾情怀的深度刻画。她们都是纤细独立的可爱女子,却不知道自己感情的归宿究竟在何处。
现代人崇尚自由独立的态度与寂寞愁闷的情感现实,透过侯麦的镜头和细密编织的人物语言,得到昭显。巴斯蒂娜口是心非,在感情上毫无原则的做法,不但没有引起反感,反而巧妙地揭示出现代人对待情感时淡淡的无奈。在瞬息万变的今天,在个人主义泛滥的今天,谁不是这样按捺住悲观,及时行乐呢?
《众里寻他千百度》(1985)
“众里寻他千百度”这个译名虽也颇得电影要旨,却失去了直译《绿光》对颜色的强调。这个始于办公室都市化的工作情境中的短小故事,结束于一片海滩度假胜景和海天相接处奇妙的绿光一现,中间展开的是敏感执着的戴尔芬寻找真爱的旅程。女主角扮演者Marie Rivre是侯麦的御用女演员,她那独有的柔弱中带点神经质的气质,把一个对所有事情都诸多挑剔的素食者演绎得惟妙惟肖。和朋友们共进午餐的一幕,她絮絮叨叨地陈述与“众”不同的观点,实在有点让人不耐烦,但同时也把一个不善于交际、一意要找到真正爱情的年轻女子诠释得让人又怜又爱,以至有人称她扮演的戴尔芬是“执着于真爱的女英雄”。这个称谓恰恰正面反映出侯麦一向隐而不露的爱情观,但在它的背后,更多是现实中大多数人的漫不经心和随遇而安,这恰恰也是侯麦批判笔触之所在。
《夏天的故事》(1996)
一个被女友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大男孩,却在不知不觉中同时“玩弄”了三个女性。这样的戏剧性出现在这部只有散步、对话与跟拍的影片中,实在叫人惊叹。然而在侯麦深厚的功力下,一切显得如此自然,如此顺理成章,一如夏日海滩明亮而慵懒的色调和主角们散步时和谐的步伐。
在这场多角恋爱追逐中,谁也不是胜利者。小店女招待玛歌以平易近人、善解人意悄悄获得男孩的爱慕,热情美艳的索琳娜一下子挑起男孩的情欲,而聪明善变的列娜一直是男孩的苦恋对象,三个女孩都一度成为男孩心目中的情侣,却不曾完整地得到他的“芳心”;至于男孩,尽管三个女孩都向他表示好感,最终还是孤身一人,带着满腹烦恼,离开情花遍放,自己却无从采摘的小岛。侯麦对“暧昧”的把握和复制,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留下的只有悠长的回味与无奈的赞叹。
《柏士浮》(1978)
侯麦在1978年连拍了两部历史剧,一是《女侯爵》,另一部就是这出《柏士浮》。这部电影全部发生在搭景中,采用舞台剧的形式,又引用古希腊戏剧中歌队充当叙事者的手法,使它在侯麦的电影序列里显得独树一帜。梦幻般的布景,轻盈的歌曲,光鲜的服装,俊俏的脸孔,沿袭了侯麦对青春与美一贯的追求。但在轻歌曼舞,在亦真亦幻之间,主角柏士浮的追求却表达出一个深刻的主题,这就是侯麦曾指出的:“我的影片主角,有点像唐·吉诃德,他们把自己当作小说人物,但是,有可能根本没有小说存在。”柏士浮在这里,是另一个唐·吉诃德,他希望成为真正的骑士,并为此四处流浪。这种满足于自我想象,一心想达成自我愿望的精神追求,正是侯麦电影中所有男男女女的共同特性。然而,他们却连自己的本性都把握不住,而
只能生活在给自己预设的“小说”情境中,无助地等待着终有一天,上天赐予的真爱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