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专栏
每个城市都有她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她的展示平台,在香港,欲听故事,稍通文艺者大可读读小说,从西西到董启章,从也斯到黄碧云,从叶辉到韩丽珠,皆见有血有肉的人在行动在说话,或想象或模拟,都是香港人的根脉。
如果把目光转向散文,不妨看看专栏。每日大小报章内的方块其实都是故事文章,一个城市的喜怒哀乐和焦虑渴求,都在这里了,或金刚怒吼,或菩萨低眉,或喃喃细语,或滔滔议论,所勾所勒无不是香港社会的浮世绘,把时间轴拉长,便是一幅后现代的清明上河图。
假如不太计较文字,八卦周刊当然亦是可读的,那些专访那些专题,都是对香港人和香港社会的素描速写。有时候或失真,但在某程度上是在替香港留下记录,让世人明白,这一代的香港人在担心些什么在选择些什么。如果更细心地看,更必发现,那些图文并茂不仅仅是说香港人都是些什么人,而更是在张狂地宣达,香港人希望成为什么人。
好吧,若你不喜欢文字,大可听听广播,各个电台的各个时段,或清晨,或深宵,都有人在用声音替香港的世情变迁留下脚注和注释。主持或嘉宾或烽烟或访谈,或低沉或亢奋的语调背后,皆隐藏着探究心情,努力替自己和大家解读大事小事的来龙去脉,这就是“传媒人类学”的大好研究题材,今时不察,百年之后,自会珍惜。
声音以外,影像亦是,你可透过不同年代的港产片窥探香港人的浮沉悲欢,从徐克到吴宇森,从陈果到王家卫,以至尔冬升刘伟强(微博)关锦鹏(微博)陈嘉上(微博)陈可辛陈庆嘉等等导演的作品,都是用镜头在说香港故事。其中,又以许鞍华最为持久用功,她的电影几乎有九成是替港人写传,但不是大写的H is-tory而是或喜或恸的琐碎日常,且年龄多变,身分各异,因而说完女人四十又有男人四十,再有天水围,乃至桃姐。那份淡淡哀伤,代表着港人经常忽略以及被忽略了的含蓄,不会详细追索你老工人的谦卑身世,更不会八卦她跟老板有没有暧昧情事,连弥留前的泪眼相对亦欠奉,就只是婉约地告诉你,有些香港人这样活过来并这样死去,少言罕言,自有一份深刻的感情重量。
六十五岁的许鞍华用沉静的手法拍出了老去的声音,又是,动人的香港故事。
可是,我仍然要说,《桃姐》是一出令我非常“失望”的电影。
“失望”,只因怀抱“希望”,或者说,只因怀抱“期待”。 那种期待是被多年以来所看过的有关“老工人”的电影所隐隐建构的虚妄想像,既然情节跟嫲姐有关,这位女士于早年做“妹仔”的时候肯定跟老爷有路,导演和编剧没理由不把他们的暧昧情事细细挖出甚至重演眼前,让观众投射代入,意淫一番。说不定,最后揭发,刘德华原来是叶德娴的私生子。
如果拍得更有味,说不定,刘德华曾经暗恋叶德娴,或叶德娴曾经咸湿刘德华,两代之间曾有不可告人却又回味无穷的不伦性爱。如日本A V的老套相奸情节,少年熟女,客厅风月,水过留痕。
至少至少,既然打正名号说是老工人之死之逝,那么于死前逝前总会有些挣扎场面———刘德华至少会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眯起眼睛,在叶德娴耳边细声说句“多谢你照顾了我咁多年”之类吧。又或者,叶德娴会一边喘气弥留一边睁大双眼对刘德华嘱咐,“少爷,对唔住,我无办法再照顾你,你要生性做人,好好锡住你阿妈,佢虽然恶,但亦只系为你好”。
一切一切,都是习惯思维,如机械反应,一看见妹仔或工人电影海报便即从脑海冒起这番温情想象。殊不知,都没有,许鞍华骗了我,没有揭秘,没有翻案,没有风月,甚至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含蓄细致的眼神交流,以及,一些不必传言的心灵领悟,主仆之间“母子”之间,都懂。
由是观众亦会懂得。把希望搁置一旁,在“失望”里寻得喜悦,许鞍华是位善良的骗子,她骗了你,可你仍要对她说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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