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小屋里的汤姆叔叔

　　观看《笑傲江湖》过半时，我曾以《黄导，您就歇了吧》为题，对该剧酷评一番。现在看，多少有些偏颇。既已《笑》罢，我们似乎也可以下定论了吧。

　　把《笑》剧拍成一部充分展现中华民族千古流传的“侠义之道”内涵、雅俗共赏的文化精品，是所有武侠迷的愿望，是金庸以不及一本盗版书的价格授权央视拍摄该剧的愿望，也是媒体对此大肆报道、炒作的原因所在。

　　在堪称“微妙”的时候去做脍炙人口的《笑傲江湖》，自然更是万众瞩目：古典四大名著，皆已被搬上电视，颇得好评；央视也于此中探索出“做文化”机制，影视基地按图索骥的模式呼之欲出，名利双收；在以典型的中华武侠情节赢得观众的《卧虎藏龙》风靡大洋彼岸的同时播出该剧，在涉猎古典文学精髓后向通俗文化代表之一的武侠小说进军，巧合之中又颇有一点较劲儿的味道。

　　只是，既然把别人的胃口高高地吊了起来，难免会给自己引来麻烦。平心而论，该剧做了一些可贵的探索，也取得了一定成果，这是不应否认的：从整体上，该剧明显高于以往的任何影视版。但是，“瑜不掩瑕”，从高水准的角度衡量，该剧存在许多重大的缺陷，仍是一部停留在“通俗”层次的平庸之作。本文仅就“侠”粗论一番，关于具体的东西，拙文《黄导，您就歇了吧》中已阐明，不再烦述。

　　“问世间，何以为侠？”凡读过类似《笑傲江湖》的武侠名著的人，掩卷后皆会是问(恐怕即使金庸本人于此也不是洞若观火吧)。不怕诸位笑话，我懂了一点，仍似懂非懂。但有一点我可以体会到：对“侠”的那种内心激荡，心向神往的撼动感。可我看完该剧之后，反而更加糊涂了，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超脱？隐忍宽容，淡泊名利的随和？深明大义，临危不惧的果敢？拟或历经磨难，终成正果的圆满？无奈中只好在暗自叹息自己太俗的同时，埋怨金大侠凭空捏造出忒多的小人儿，躲在深山老林整日里舞刀弄剑，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图些什麽。

　　说得玄妙一些，“侠”，是一种存在的风格，更是一种追求的境界，就像孔子评论人生各阶段时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顺便说一句，诸位大可把它理解成“自由”，我看虽有神似之处，但仍有未尽之意)。自茹毛饮血时起，这种境界便成为人类所永远追求的目标，永远难以到达的归宿。这恐怕是“侠”上升到人性层面后不分时代、不分种族、不分贵贱、不分敌我的共性，而“侠”本身也因蔑视一切陈规陋习，超脱所有世俗欲念的强烈特征而成为这种境界最有力的凸显(从这个角度，其实“义”是包容在“侠”里面的)。而且，可以预见，随着人类探求物质和精神世界能力的不断延伸，“侠”之境界会愈加深入人心。因为，只有充分体验了“自由”的妙处之后，才能更好地理解“不自由”的痛苦。因此，“侠”也象爱情一样，成为诸多影视作品乐而不疲的题材：“侠”，始自人类社会既存秩序难以触及之处，成就于人类社会种种结构力量激烈冲突之时。

　　一番妄论，姑且称之为“侠之哲学”。诚然，每个人对之都会有自己的见解，“侠”的内涵也会在其各个外延指向上有不同的表现。不过，我认为，这是对一部武侠精品做“侠”的演绎时至少应该把握的内涵上的高度。没有对共性深刻、全面的理解，就不会有对个性精彩、独到的诠释。以《辛德勒的名单》为例，透过斯皮尔伯格的眼睛，我们从奥斯威辛的血腥和恐怖中看到了人性的扭曲、泯灭、呼号、渴望和回归，深刻体会到战争的罪恶，法西斯对人性的摧残，而不是种族间进一步的仇恨(至少不是最深刻、最主要的感受)。这无疑是在极高的视角、极普遍的共性上对战争的把握和理解，而无数的细节又在极具个性的表现和处理上让观众每个汗毛孔都感受到这一共性无可抵挡的渗入。我相信，在看完这部电影后，大家都能体会到灵魂深处受到的强烈冲击。这是内涵的共性和外延的个性在艺术表现上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一个极好的例子。

　　遗憾的是，《笑傲江湖》对“侠”的理解和诠释在没有达到应有的共性高度之前就走向了对个性的具体描绘，而这种描绘必然是肤浅、残缺、缺乏个性的。例如最后一集：令狐冲在目睹岳不群击伤盈盈、杀死任我行和向问天后终于愤然出剑时，刘欢豪气干云、大义凛然的歌声恰好对该剧编导“侠”的境界理解之低下作了极好的注解：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岳不群被恒山派众女尼乱剑钉在石壁上的镜头也昭示着武林终于拨乱反正，可这个镜头让我想起了《沉默的羔羊》里看守食人狂魔的警察被挂在铁笼之上的场面，何其惊人的相似！何其“惟美”、浪漫的正义之祭！不过也太夸张了吧？收回话题，伸张正义当然是“侠”的一部分，但类似局部的处理让人感到令狐冲之举和“侠”的理念在必要性和充分性上的倒置，艺术表现在局部和整体上的错乱。打一个简单的比喻就再清楚不过了：香蕉桔子是水果，但水果不是香蕉桔子。另举一例：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遗体悲天悯地，痛不欲生，事毕对目睹这一切的盈盈说希望你能理解。这哪是生死与共、心心相印的爱侣亲临惨变之后的对话，倒像是大男生和另一位红颜知己泡了一晚吧之后面对自己小女友嘟起嘴唇的干涩表白。唉，港台言情剧之风甚嚣尘上竟到了这个地步。

　　令狐冲之“侠”最强烈、最突出的表现，不在于他的独孤九剑，不在于他的放浪形骸，也不在于他与盈盈骇世惊俗的恋情——当然，这些都是“侠”的组成部分。令狐冲“侠”之极致在于，他用自己的隐忍、宽容、淡泊、刚毅、执著、无畏，完全扭转了武林中荒唐至极却被人奉为圭皋的“正”、“邪”理念，门派之别(不知金大侠是否同意这种理解)。此亦方正、冲虚在全剧中间对之评价“此人亦正亦邪，非敌非友”的深意之所在。何以为“正”？何以为“邪”？原著中正邪之念终被超脱，正邪最终也实现了融合(尽管是相对和有条件的)。这一点，在小说里从他对恒山派脱胎换骨的改造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令狐冲也正是以此“大逆不道”，结束了所谓“正派”和“魔教”的仇杀而最终得以“笑傲江湖”的，这对武林的贡献绝非以用独孤九剑杀掉几个岳不群、左冷禅所能相比。以剑服人的，决不是真正的“大侠”：在金庸所有的武侠名著中，真正的“侠”没有一个是因为身负绝世武功而成为“侠”的(虽然都有绝世武功)。这本应是该剧对“侠”之境界最好的着力之处，也是以往各版《笑傲江湖》影视作品几乎完全忽视了的地方，甚至金大侠的原著对此“侠之精义”的刻画尚稍嫌不足。但是，编导为了突出令狐冲的“高大形象”，在全剧结尾刻意安排了正邪两派的大火并，正义全面战胜邪恶，应和了片尾曲中刘大哥的歌词，也是编导意欲突出的全剧主旨：“正义不倒”。典型的“革命气概”之高、大、全把侠的“小资产阶级”“调和”情调大义凛然地踩在脚下。呜呼，艺术境界和创造力的层次低至这等模样，委实让我辈叹息不已。

　　《笑傲江湖》的“侠”之“狭”，与以往照本宣科、媚俗取乐之各版本相比，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这是阻碍它成为“精品”的致命弱点。这倒并不是因为以往各版的水平高，正是因为《笑》剧在艺术表现能力和对某些局部的实际处理上要明显高出港台版，没有照搬原著，想推出《笑傲江湖》V2.0，但由于对前述“共性”把握的高度不够(还没有达到金大侠的高度，却想着超过他)，对几个关键性情节的改动造成了该剧难以挽回的“硬伤”，颇有“不自量力”、“狗尾续貂”之嫌。这也正是该剧让看客们欲爱却恨之处。

　　话又说回来，金大侠自己也是没事找乐儿，干吗非要给自己弄个套——其大作中总是有与生俱来的正邪不共戴天，但总让人不明白，因何“正”成为“正”，因何“邪”成为“邪”，因何“正邪不共戴天”——总是卖关子一般钻将进去，费尽气力极尽舞弄之能事后再钻将出来，解了这个套子。顺便一提，也难怪有“恶嘴”美名的王朔对其心生不愤，臭骂一番。可金大侠毕竟高明，一番舞弄、钻进钻出，最终还是十分漂亮地跳出了自己给自己安排下的套子，并赢得了无数忠诚的读者。相比之下，《笑》剧的编导可真是太不上道了，在金大侠的套子里面越钻越紧，差点没把自己勒死，最终竟还欲以“超越金大侠”自居，实在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