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城市,吓人的闪电,单亲妈妈麦太躺在产床上祈祷:“保佑我的孩子像周润发像梁朝伟……”资质平平相貌平平的小猪麦兜就这样降生香港,当然,他没有成为发哥或伟仔,他成了最草根的香港人。幼稚园、小学、中学、工作、负债,生活中有的是唏嘘有的是打击和失望,但是凭着“死蠢死蠢”的执著、善良和乐观,麦兜粉嘟嘟迷糊糊兴冲冲地一天又一天地过着。
右眼长着可爱胎记的麦兜陪着香港人走过了最上上下下的十几年,九七回归、金融危机,一直到SARS,麦兜唱着“我个名叫麦兜兜,我阿妈叫麦太太,我最喜爱食麦甩咯,一起吃鸡一起在歌唱”赢得了贴心贴肺的亲和力。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全球风靡,但是在香港的票房输给了《麦兜故事》。一个香港朋友告诉我,麦兜是他们至今生活在香港的一个理由,他们喜欢麦兜的名言,诸如“大难不死,必有锅粥”,诸如“臀结就是力量”,诸如“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蛋挞”,这些最草根的市民宣言只有香港人心领神会,就像“蛋挞”,它的历史基本可以追述出一个香港历史。
香港电影中,有大量的“食鱼蛋吃蛋挞”镜头。到了香港,你可以说没去过山顶,没去过维多利亚港湾,不知道浅水湾酒店的下午茶味道如何,但是,如果没上过茶餐厅,没食鱼蛋,没吃蛋挞,你就不算到过香港。因为,小食摊和茶餐厅都已经脱离了物质生活的泥泞质地,上升为港式精神生活了。
基本上,在当代生活中,急就章风格的吃(比如在临街小铺)已然代替半岛式中规中矩的排场成了香港生活的象征。至于它们象征的到底是什么,是往日心跳,还是现代情怀,倒是可以从香港电影中寻找线索。
《重庆森林》中,金城武、林青霞、梁朝伟、王菲,四个主人公,没看他们好好地吃过一顿饭,虽然“吃”事实上是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几场爱情都是从“吃”开始,靠“吃”推动,终结或升华在吃上。比如下面的两个镜头。
镜头一(金城武问林青霞):
“小姐,请问你钟不钟意食菠萝?”(粤语)
“小姐,请问你喜不喜欢吃菠萝?”(日语)
“Do you like pineapple?”(英语)
“小姐,请问你喜欢吃凤梨吗?”
(顺便提一下,语言大杂烩也算是一种香港风格。)
镜头二(梁朝伟对王菲说):
“给我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拿走还是在这儿吃。”
“拿走的。”
“你新来的?我没见过你啊。”
……
金城武就在电影里吃啊吃,有一次还一口气吃掉了三十罐凤梨罐头;梁朝伟也不断地在那个小店买厨师沙拉……凤梨罐头加上厨师沙拉,一个容易过期,一个容易制造,就跟香港生活一模一样。面对如此人世,香港人快餐快嘴快步快马加鞭地生活着,一切的相逢都匆匆都意味深长,都是时间轮盘赌上的一次机遇,譬如,金城武说他和林青霞的第一次相遇,“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而五十七个小时之后,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再譬如,《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用阿飞般的无赖和执着对张曼玉说:“1963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的一分钟,这是你无法否定的事实,因为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你无法否认的。”
这个城市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呼吸着,一公分一公分地丈量着,生活,爱情,一切都带上了稍纵即逝的质地,显得迷人而脆弱。《花样年华》中,张曼玉几度和梁朝伟擦身而过,王家卫极其细腻地表现了他们相遇时的身体距离,表现了空气中衣服的声音,对“一瞬”的“永恒式”表达让人预感到这段爱情大限在前;同时,张曼玉一次次换上旗袍,一次次下楼去面摊买面条,衣服是晚宴般的郑重,面条却是最草民的生存,香港精神就在这里寓言般汇合:倾城的姿态,普罗的道路。就像多年前,张爱玲所描绘的浅水湾之恋,轰轰烈烈的香港沦陷不过是成全了白流苏。说是举重若轻也好,说是举轻若重也好,香港人对生存的体悟自是与他城里的人不同。
也因此,周星驰的爱情誓言虽然无厘头,却满世界流传着:“曾经有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后来才后悔,人世间对我最好的就是你了,你用刀劈死我吧,不用想了,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讲三个字:我爱你!如果一定要在这份爱加上个日期,我希望是一万年!”(《大话西游》)
但是,爱情誓言从来都只能是誓言,“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香港人个个都特有“只争朝夕”感,所以几乎每一个香港人都喜欢“只争朝夕”的武侠电影和枪战片,而此类电影也是香港电影市场可以分庭抗礼好莱坞的秘密。(《龙门客栈》《新龙门客栈》《笑傲江湖》《黄飞鸿系列》)
而在那个子弹比米饭更普遍的世界里,吴宇森的子弹消耗量是最惊人的,早几年,就有影迷宣称,周润发张国荣和他们的好莱坞同行已经用掉了大约“一亿发子弹”。谈到这个,吴宇森说:“不少人看到人家挨打,情感会得到宣泄。”
很难想象没有吴宇森徐克的香港会是什么样子,起码,教堂里飞不出洁白的鸽子,周润发会沦为百分百中年男人,黑道不知道怎么拿枪,许多香港人不知道如何打发许多个无聊的日日夜夜。
豪哥、小马哥、杰……他们鱼贯而出,左手枪,右手也是枪,每一枪都打在香港人的心坎上,因为你只有零点零一秒的优势,因为你的敌人也已经握枪在手,这是对时间最惊心动魄的体认,快快快!快快快!吴宇森、徐克的叙事永远激情盎然,每一分钟都有危机,每一分钟都是高潮,直到电影结束。(《英雄本色I II III》《纵横四海》《喋血双雄》《辣手神探》)
真的,香港的时空感绝对和其他城市不同。一百年了,香港人总觉得自己生活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里,所以,他们精打细算一切的时空,他们追求每一寸每一分的利用率。也因此,在香港生活惯了的人,跑到其他城市,感觉就像被按了一个“慢放键”。有一个香港朋友,好不容易拿了长假,跑去雅典休养生息,没到行程结束就回来了。他说,在那里生活,感觉不到时间,让人心慌。打开任何一部香港电影,你就会发现,香港人走路的速度比内地任何地方都快。也就是那样的一种日常速度,造就了风靡世界的杜可风摄影速率(《春光乍泄》《东邪西毒》)。
然后,终于到了九七,似乎那一阵,港人个个心神不宁,个个心怀郑愁予式的担忧,“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说起来,这倒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就像关锦鹏说的:“我周围的朋友都在忙着做事,要把自己想做的事赶在“七一“前做完,因为对自己以后的命运没有把握。”(《念你如昔》)
但是,我却觉得,对命运的无力把握感其实从来都在香港的血液里,这是海岛的精神气质决定的,香港不大,资源有限。而且,很显然,这种无力感自始至终弥漫在整个香港电影史中,这个城市生产了那么多那么多活色生香的喜剧片就是一个佐证。香港人都非常重视每年的贺岁片,不光是为了每年的贺岁片都是明星云集,想看到谁就能看到谁,而且,港人喜欢影片最后的大团圆。香港人重视传统,重视兆头,重视风水,重视这个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水。
有时候想,香港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认同“城籍”的居民。中环金钟尖沙咀,他们喜欢;太子旺角油麻地,他们喜欢;长洲南丫大屿山,他们喜欢……港人恋爱着这座城市,走得再远,都改不了港腔港调,就像讲粤语的麦兜麦?,虽然登录大陆后讲起了国语,总还是一眼就让人发现:香港制造。
在我的童年时代,“香港制造”暗示了某种精神生活的腐朽,改革开放后我才知道家里有香港亲戚。不过,崎岖的时代却并非全无道理,几十年的沧海桑田,叫人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香港制造”的确暗示了一种精神生活。
譬如青马大桥,它绝对不同于杨浦大桥。在上海,我们说起杨浦大桥,口气和新闻联播差不多,那是这个城市蓬勃发展的一个证据。但青马大桥不是这样的,青马大桥是伤口,也是止痛剂。就像在关锦鹏在《念你如昔》中说的:“去年偶而问起一个朋友,问他如果要他最爱的人送他一份礼物的话,他会想要什麽,那个时候刚好从新界坐巴士到九龙,他指著那条在海面上搭满大大小小棚架,还在建筑当中的青马大桥,他说,我要他送我这个东西,还要其他人不准在上面走,闲着两人在上面散散步,看日落。那我就插嘴说,你要不要他一并把那个新机场送你吗?突然间会想到,在这些风花雪月的玩笑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这就是香港制造,这个城市和着居民们的爱恨一起生长,不像在上海,我们茫茫然抬头,发现黄浦江上又多了一座桥。(作者:毛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