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众开心的笑声中,张大师变成了丑角。大众真是伟大啊。什么叫做众口铄金,也不过如此了。我们的大众在笑声中满足了巨大的虚荣心,什么时候他满足过呢?没有,只有张艺谋,只要花费几十元钱,就可以获得一次虚荣心的满足,真是一门高效的经济学。
这是一部爱的童话,其经典模式是王子与公主,这里不过是换成大侠和美女而已。当然也隐约可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原型,都是世仇与爱情的冲突,最终爱情变成至高无
上的取向。
在张艺谋这里,东方的暴力之美,全面利用了西方的美学暴力——那些视觉效果和音响效果,那些构图和色彩,那些动作和线条。张艺谋这回是真正在形式上回到东方中国,这就是境界。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
张艺谋很清醒,从来没有这样清醒。他已经进入到童话中,也把电影带到一个童话时代。要么张艺谋比我们年轻太多(返老还童),像个孩子那么天真;要么他太超前了,未来二十年的某一天,我们会突然明白“埋伏”在今天的张艺谋。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张艺谋都是当代最卓越的文化英雄。在批评界的一片责骂声中,在观众一片大叫上当的悲愤声中,《英雄》创造了中国电影的票房奇迹,张艺谋点钞票的声音压倒了这些“噪音”。骂不倒的张艺谋,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回,《十面埋伏》一上市,张艺谋也做足劲鼓噪宣传,发动了铺天盖地的攻势。央视这次也破天荒在新闻联播里给张艺谋造势,称票房几天就突破几千万云云。尽管说中国很多事都可以人为,但央视给张艺谋做广告还应该算是一种国家主义的行为。也许国家主义也意识到,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中国的大师少得可怜。这与这个伟大的时代无论如何也是不相称的,无论如何也难向历史交差。张艺谋可是屈指可数的大师,不管怎么说,他是“这个时代“的,这就脱不了与这个时代的“成就”的干系。这是广告背后的潜台词。张艺谋这回算是赢定了,而且是双赢。这个文化英雄.这回可真是得天下了!
但是大众骂张艺谋似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相当于动物的本能,这就有点遗憾。嘲笑张艺谋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一种规则和标准.这是判断你比张英雄更高明还是更低劣的标准。既然张艺谋那么牛,我就笑他,这不就证明我也是艺术家,我也懂艺术,而且比张英雄更高明更懂电影吗?看看电影院里,那些不时爆发出的阵阵笑声,这是大众发出的会心微笑,在这种笑声中。大众获得了一种满足,你看,我们都在取笑张艺谋。这个中国惟一的大师,现在被我们笑得体无完肤。观看张艺谋的电影,已经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看张艺谋出丑,这是一个盛大的现丑的节目,又是大众虚荣心满足的难得的时刻。在大众开心的笑声中,张大师变成了丑角。大众真是伟大啊。什么叫做众口铄金,也不过如此了。我们的大众在笑声中满足了巨大的虚荣心,什么时候他满足过呢?没有,只有张艺谋,只要花费几十元钱,就可以获得一次虚荣心的满足,真是一门高效的经济学。张艺谋赚足了钞票,投资方成功了,大众获得了他们从未获得过的东西。
这是一部爱的童话,其经典模式是王子与公主,这里不过是换成大侠和美女而已。当然也隐约可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原型,都是世仇与爱情的冲突,最终爱情变成至高无上的取向。在一个追杀与复仇的故事中,原来埋伏着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一个童话般的爱情故事。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张艺谋原来的显著的历史和传统的中国标记不见了,这是普世的超民族国家、超阶级和超历史的爱情故事,这是张艺谋真正的或者说正式地向好莱坞皈依的作品,他不再需要中国标识,不再专注于历史和文化的内涵,这是一个普遍性的爱情,一个抽象得永远不能现实化的爱情。这就像《泰坦尼克》一样,它们的区别不过是一个是在灾难的境遇中,另一个是在追杀的场景中,爱情的超越性力量全面呈现出它的普世光芒。在张艺谋这里,东方的暴力之美,全面利用了西方的美学暴力——那些视觉效果和音响效果,那些构图和色彩,那些动作和线条。张艺谋这回是真正在形式上回到东方中国,这就是境界。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不需要隐喻式的内容方面的意指表达,而是直接的形式意味。就此可以意指一个东方中国,一个美学的东方,一个形式的中国。这就是张艺谋的高妙之处,真是妙笔生花啊!
确实。张艺谋越来越年轻,从《英雄》开始,他真正超越了第五代。他现在应该归属于第六代或第八代……到《英雄》张艺谋突然就开窍了,那是受到李安的启发,多数人把张艺谋的这一转变看成是步李安的后尘。但这并不表明张比李就低多少。天才有时候需要灵感,就像笨人会因为机遇而意外成功一样。李安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及张艺谋,但他的成功在先,这真是既生瑜,何生亮。张与李狭路相逢,李点燃了张的灵感,但他的存在使本来是天才艺术家的张艺谋,变成了一个工匠。张本来想在气势上超过李安,就有了《英雄》的“天下”,这是蛰居于香港的李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张艺谋就玩得转。那黑压压的色块,鲜红欲滴的图案,那在竹林间飞来飞去的游戏。都是做给李安看的。李安有奥斯卡撑腰。要不,早就吓趴下了。但历史就是先来者的历史,纵有千古风流,又与何人诉说?历史没有买张的账。巨大的历史,没有压垮李安的声望,张还有什么可说的?《英雄》是张艺谋对历史做出的最大的一次诉说.耗尽了他对历史的想像。在那之后,张艺谋已经没有更大底气去再造历史,他终于觉醒了——又一次觉醒,他这次玩的是空手道,没有历史,没有文化,却有纯粹的美学。李安玩不到这份上。李安只会搭积木,用些东方文化的原材料搭些假模假样的房子,哄得洋人团团转。张艺谋却可以玩形式,并且是美学形式,这是一种美学境界。大写意啊,形式、气韵、风骨、空白、点线、泼墨如云,行云如水……真是惊人啊!李安如果是内行人,那就知道什么是东方高人了,李安可是连这点边都摸不着,不怕他在好莱坞捧着金饭碗。
张艺谋这回彻底明白了东方主义,已经不需要历史内容,不需要文化符号和庸俗或丑陋怪异的民俗,他上升到了形式。一切事物,只有获得形式,才获得自己的真身。只有劣等货才要内容,才要历史实在性。但大众看不明白。大众自以为得意,大众在笑他。当大众看到章子怡怎么都死不了时。觉得这是张大师在搞笑。于是他们就笑了,他们觉得张大师好奇怪,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大众不明白形式,不明白什么叫写意。而且是大写意,张大师要的只是形式,只是东方主义美学。大众不知道。他们自己就没有形式,数字化的大众没有形式。从来没有获得自己的真身,无法得知形式的高妙,形式是可以独自存在的,一个事物,只有形式时,那是真正存在的境界,正如海德格尔所追求的那是诗与思合一的境界,那是诗意的栖居。
张艺谋解脱了,从东方主义解脱又更深地回到东方主义,从神话式的东方主义转向了童话式的东方主义。这回依仗了李冯之力,张艺谋这回算是找了最佳搭档……《十面埋伏》就是这样,没有真实的历史内涵,只有纯粹的爱情,以至于这样的爱情最后也不得不变成电影叙述翻牌的原材料,剩下来的只是形式,不断延异和替换的形式展开过程。李冯并不是一个形式主义者,作为小说家的他尤其不是,但他的小说最终消解内容,留下来的是内容走过的轨迹——这不是形式是什么呢?只有叙述经历的过程,甚至连形式都没有留下来。正如诗所言:鸿飞哪复计东西?这就是李冯叙述的本质,这让张艺谋突然间变成一个纯情少年,一个年轻的不顾及历史,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历史的小小少年,在童话中动作和恋爱,与李冯一样,只留下形式。
《十面埋伏》以内在的空无完成了对历史的拒绝。张艺谋不再需要历史和文化的标识,他摆脱了文化上的恋父情结。他依赖形式主义美学,演绎着不是东方的奇观,而由此表达了东方主义美学的意蕴。这个美学意韵洋溢着童稚的欢乐,孩提时代对没有内容的形式所富有的那种美感,张艺谋沉浸于其中,那么投入、陶醉,没有必要嘲笑张艺谋,仅仅是几个细节,有点可笑,那不足以诋毁他。纠缠于这些枝节本身也不过表明大众尚未完全陶醉于其中。张艺谋很清醒,从来没有这样清醒。他已经进入到童话中,也把电影带到一个童话时代。只是我们无法进入童话世界,这就是我们的不是。确实如此。要么张艺谋比我们年轻太多(返老还童),像个孩子那么天真;要么他太超前了,未来二十年的某一天,我们会突然明白“埋伏”在今天的张艺谋。作者:陈晓明
二OO四年七月十九日 原载《读书》2004年第10期
陈晓明简介
陈晓明,男,1959年2月生,福建人。1990年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博士学位,并留院工作十多年。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所学术委员会委员,院高评委委员等职。2003年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先锋派文学和后现代理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