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新版《杨门虎将》的人,都对那一幕感人至深的四郎探母久久不能忘怀。
在所有艺术风格中,最能触动观众敏感神经的是悲剧,因为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最令观众心灵震颤的悲剧不是善与恶的冲突,而是善与善的冲突。善与善的冲突是人无法反抗的,因此人在勇敢地面对毁灭的过程中显示的伟大人格是极具震撼力的。
四郎探母就是一场善与善的冲突。杨四郎和杨母这对在惨痛的生离死别后重逢的母子,被置于亲情与大义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在杨母眼里,四郎是一个苟且偷生、屈膝求荣的叛臣敌将。无论从民族利益还是从家族荣誉考虑,她都不能再接受这个逆子。但四郎毕竟是她仅存的亲人之一,是她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啊!她讥讽地回绝四郎的孝心,冷眼看着六郎痛责四郎时,观众能从她眼里不时泛起的泪水中看出她的心痛。
四郎的心比杨母的更痛。他在金沙滩大战中目睹父兄惨死,为了完成父亲临终交托的卧底重任,他有国有家不能归,在敌营与虎狼为伍,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当他终于站到母亲面前,哽在喉头好久才叫出的“娘”和擒着泪水的双眼中,有他想对亲人诉说的千言万语啊!然而,他非但没有得到一点点亲情的慰藉,反而受到亲人最狠心的责骂和羞辱。他对亲人的思念和关怀,全然不被接受。真正能解开亲人误会的内情,他却不能说。了解四郎为卧底而经历的种种苦境的观众,更为四郎的难言之苦而心痛。
虽然四郎探母之前双方对各自的立场已经做了选择,但在杨母的横眉冷对和四郎的隐忍不言中,都藏着对亲情的强烈渴望。杨母隐约感到四郎似有隐情,在四郎就要离开的一刻,她埋在心底的母爱终于化作对四郎的一声轻唤;四郎几乎不敢相信他又得回日思夜想的亲情,激动地奔向母亲的臂弯。剧情的峰回路转,制造了一个短暂的悬念,也为冲突的激化蓄积了张力。当杨母心疼地捧起四郎的脸,满怀希望地期待他的解释时,也是四郎的心灵堤防最脆弱的时候。观众紧张地等待着:四郎会如何回答?剧情会如何发展?四郎再次面临情义两难的选择。母亲的呼唤和向他张开的怀抱,几乎击垮他的所有伪装,但他在实情就要冲口而出的最后关头锁住了感情的闸门。当他低首垂目用谎言回答母亲时,观众既为他再次失去亲情而难过,也为他义无返顾的选择而由衷的钦佩。四郎的回答引起母亲的更大误会,他想安慰母亲,反而触怒了母亲,母亲终于向他挥出彻底断绝母子情的五个巴掌……杨母从冷到暖再到决绝,四郎从克制到惊喜再到心碎神伤——在情节的跌宕和波澜起伏的戏剧冲突中,观众的心不断被揪紧,被冲击,被震动。
悲剧性戏剧冲突的设置,通过演员的准确诠释,才能真正产生具有艺术感染力的效果。苏有朋、赵雅芝和贾乃亮三位演员,以饱满的激情和精湛的演技,真实自然地表现出杨四郎与杨母和杨六郎之间的深厚亲情和面临抉择的痛苦心情。
贾乃亮的表演质朴真情。六郎痛心疾首地怒斥四郎却不由自主地眼眶泛红的神态,他泪流满面地扔下架在四郎脖子上的刀的动作,简洁明快地描画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疾恶如仇的个性以及他对四哥的手足之情。赵雅芝的表演中有身为宋军统帅的威,作为母亲的慈,失去亲人的悲。她把杨母对四郎从无情到动情再到绝情的心理过程表演得丝丝入扣。杨母痛打四郎时深恶痛绝的情绪、目眦尽裂的表情和脸上的一滴泪,使观众在惊骇中理解了她对四郎爱之深、痛之切的心情。
四郎的内心冲突最多,感情最复杂,但表达得最含蓄。苏有朋的表演内敛而富有张力。他的台词不多,动作也不多,但他那些具有丰富表现力和浓郁戏味的表情和眼神,在感性与理性交织的心理活动中准确地传达了四郎心中的深刻伤痛和澎湃的情感激流。四郎初见母亲的激动和克制,看到六弟成长的欣慰,任凭亲人指责的冷静和坦然、被亲人拒绝的叹息,不敢说出真情的无奈和委屈、看到母亲悲伤的心疼、听到母亲历数父兄壮烈牺牲情景的心痛如绞……在四郎情绪起伏变化的神韵中,观众清晰真切地感受到他忍辱负重的痛苦和心中难舍的亲情。
四郎探母中真正的悲剧人物是四郎。在不能暴露自己投敌的真正目的这个外部环境的压抑下,他对亲情的渴望和对大义的执着,在他心里激烈地冲撞、挣扎、煎熬着,最终他舍亲情而取大义。这一内心冲突的过程,正是四郎悲剧性格的艺术感染力所在,因为他牺牲的不仅有亲情,更有他的人格。从临危受命到辽国卧底,四郎经受的各种情感和精神的磨难和考验,在探母时达到高潮。观众在他一次次坚忍地面对生不如死的痛苦经历中认识了他的高尚人格。当他为了大义宁愿自己的人格被最爱的亲人毁灭时,他的人格更显出震撼人心的尊严和魅力。
无论四郎之前有多么充足的心理准备,当母亲怒目切齿地说从此与他拆骨割肉、恩断情绝,当母亲的五个巴掌一掌比一掌更狠地落在他脸上时,他才震惊地体会到,亲情被活生生斩断是怎样的痛苦!被亲人痛恨唾骂是怎样的屈辱!他颤抖的嘴唇,再也说不出话,一直拼命忍住的眼泪,终于涌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泉般汩汩而下……演员与角色融为一体时从内心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浓烈感情,撞击着观众的心,激发观众感同身受的情绪氛围。看着四郎无言地忍受这生命难以承受之痛,观众为他痛断肝肠,痛彻心肺,痛入骨髓!
杨母放箭送敌将的命令,在四郎破碎的心上又加了一刀!在他顶着箭雨步履艰难地穿过宋兵人墙的短短路程中,他痛得麻木的心渐渐恢复了知觉。他必须收起泪水,收拾心情,因为他还有重任在肩!他的神情由痛苦到极点的木然逐渐转为无怨无悔的刚毅。他在宋营外面色凝重地向母亲遥遥跪拜,他的眼中有对亲人的万分不舍,更有自我牺牲的坚定和无畏——他的情感与精神升华到更高的境界,他终于像涅槃的凤凰般重生!看到这样一个能忍常人难忍之苦之痛之辱的悲情英雄屹立在天地之间,谁能不为之震撼和感动呢? (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