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应该再试了,没有人能比原版《金刚》做得更好。”已故的1933年电影《金刚》女主角Fay Wray说。在那部让大萧条的美国震惊不已的电影之后,迄今一共有不下10部的不同版本,包括日本版的《金刚》,但是还没有哪部获得同样的成功,直到2005年彼得·杰克逊带来他历时3小时的新杰作。
在过去的73年中发生的变化当然不是活了96岁的Fay Wray可以预见的,可以预见的
只是科技的进步。在新《金刚》中,令人晕眩的高科技动画制作差不多完全可以欺骗人眼的辨别能力,而且,相比73年前电影公司也更有钱了。
以高科技为支持的《金刚》的故事具有一切畅销因素:孩子气的巨兽狂想、英雄美人、暗含情色的“绑架”事件,和以人类胜利为结尾的惊险打斗。但是这些已经用滥的花招并不能解释1933年《金刚》所得到的惊人成功,正在放映的最新版本《金刚》亦然。
1998年,圆脸可人的社会学家盖尔·戴恩斯Gail Dines发表了一篇不那么可人的《金刚和白种女人》的论文,讨论《金刚》和美国情色杂志《Hustler》等文化产品如何多年“喂养”美国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戴恩斯认为,1933年的金刚和1998年的辛普森案件一样,都迎合了美国下层白人对黑人的偏见——野蛮的黑人总是在觊觎和伤害白种女人,对白人造成威胁。在1933年的《金刚》中,漂亮的安是个完全的牺牲品,她在片中唯一的表演需要就是反复尖叫和晕倒,而人类对金刚的胜利则代表了白种男人的男子气概的胜利。这满足了白种男人对大批移居北方城市的黑人奴隶后代的反感。同样的对“野蛮人”的偏见也出现在许多早期关于印第安人的电影中,白种女人被俘虏的故事总是轻易激起白人观众对土著的恐惧和仇恨。据说,正因如此,《金刚》成了希特勒最喜爱的电影之一,并且一再被纳粹的宣传机器用于诋毁“野蛮的、性欲过度的”犹太人。
今天看来,种族偏见只是《金刚》畅销的一部分原因,因为各个种族的观众都有很多喜欢《金刚》的人,而且“金刚”这个词汇在过去73年里已经被广泛运用于各个领域,泛指巨大的、非人的力量。在最新的《金刚》中,各种各样的偏见就几乎完全看不见了。
感谢1960年代的平权运动,如今,勇敢、骄傲而机灵的女主角替代了那个不断尖叫晕倒的美人,她总是能够假装晕倒,大胆脱身,敢于对抗金刚的暴怒;而那个色迷迷的、有勇无谋的大猩猩变成了一个聪明、勇敢而富于敏感的绅士,除了拯救爱人于鳄嘴之外,还懂得和她共享夕阳和冰上运动的乐趣,并且保有绅士尊严,在拯救美人之后,假装赌气,要对方首先认错;原先那张看上去像黑人爵士乐手的脸变成了真正的大猩猩的脸,土著们的脸也从黑人土著的脸变成了《指环王》里妖兽鬼魅的脸;片子到了最后,全世界观众都发出了同样的感慨:“人类太坏了!”——这还要归功于环保运动。新《金刚》影迷们不遗余力地在网上维护该片,认为它毫无种族主义的嫌疑。
杰克逊导演的《金刚》的意外成功完全来自于另一个方面:这个拥有相当于3岁人类智力的大猩猩立即赢得了全球女人的芳心,以及全球男性真诚的嫉妒(这个新的金刚为他们树立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超越的雄性标准),以至于他们当中很多人非常努力地给本来就是幻想出来的故事情节挑错,并且对金刚的爱情嗤之以鼻。在这一点上,女权运动迄今没有获得真正的胜利——73年过去了,全球女性依然热切向往一个强大的拯救者,虽然这个拯救者更敏感、更懂礼貌,也更富于异国情调了。
然而,对我来说,看似无懈可击、思想进步的《金刚》其实隐藏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狂想,它实在太像一首回归田园的天真的感伤之歌。和经典的田园牧歌不同,骷髅岛并不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它上面的生物,除金刚之外,从最高等到最低等,都是恶心而残暴的。但是金刚,作为与人类最接近的灵长类动物,充当了人与蛮荒自然之间的桥梁(女主角的美丽充当了桥梁的另一半),从而使以女主角为代表的人类重新体会自然的雄壮、“本真”之美。
在承继启蒙运动传统的理想主义者眼中,“美”和“真”、“善”一样,具有某种令人安心的普世标准,这个信念促使他们在全球推动他们认为正确的准则。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尊重他们遭遇的不同现实。
在人类回归田园的种种梦想当中,经常出现与动物达成浪漫的和谐共处的幻想。之所以说“浪漫”,是因为它经常有意忽略保持和动物的距离的重要性。在古希腊、埃及、印度和中国,关于天地开辟之初的传说中,都有人与兽混合的故事。然后,正如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提到的那样,文明社会通过逐步区分人兽之间的关系巩固自身。弗洛伊德说道,禁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类始终存在着冒犯这些禁忌的冲动。这样的冲动,在现代社会中依然明显。无论是梭罗的《瓦尔登湖》还是环保主义者的“与狼共舞”,其中都隐含了人类重新拉近与动物的距离的渴望。
因为人类的自我意识,我们是地球上最孤独的生物,文明发展自身的重任有时使我们不堪重负。这种重负使人类创造了神的形象,而自然、尤其是动物,则被视为人类和神之间的中介,在各种神话中经常充当神使,这种幻想在我们潜意识中赋予了动物们高尚纯洁而神秘的光环。
在2005年德国大导演Werner Herzog的纪录片《灰熊人》中,他追溯了美国灰熊保护者Timothy Treadwell的一生。Timothy Treadwell在阿拉斯加灰熊保护地与灰熊生活了12年,自封为灰熊的保护者,并且自拍了大量录像,纪录自己和凶狠高大的灰熊朝夕相处的过程。他自认为自己学会了如何与这些“高贵的”动物打交道,认为自己已经赢得它们的信任和尊敬,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的行为使自己变得高尚而纯洁了。然而,在第13年,也就是2003年10月的时候,他和同去的女友一同被一头饥饿的灰熊毫不怜惜地吃掉了。
在Herzog广泛的采访中,导演发现,Timothy Treadwell虽然获得了许多人的尊敬,但是那些对Timothy Treadwell怀有最大善意的人们当中也多有不赞同者。首先,他有意打破人熊之间的领地界限,破坏了7000多年来人类和熊类之间达成的互不干涉的默契,这就破坏了所谓自然的和谐;其次,这种越界的行为其实给熊类造成了危险,很可能使它们相信人类是无害的,从而要么失去提防人类的本能,要么重新开始大胆进攻人类;最后,Timothy Treadwell由于在人类社会中受挫,而转向熊群寻找认同的举动,其实充满了各种痛苦的内在矛盾,Treadwell的孤独——缺乏伴侣、备受讥讽——并没有得到灰熊的安慰,灰熊始终对他是冷漠的。在片子快要结束的时候,画面上定格了一双灰熊的棕色小眼睛,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导演在旁白中说道:“整个(录制)过程中,我始终被一个图景所折磨:在灰熊眼中,Timothy相信自己看到了理解和同情,然而我看到的只是永恒的半饥半饱状态导致的对食物的饥渴。”
动物,尤其是野生食肉兽类对人类这种无情的冷漠,总是无情地为人类的田园牧歌带来刺耳的不和谐音。新版《金刚》中关于人类和猩猩的浪漫爱情梦想,也许会在一段时间之内复活这样的牧歌,但是我们知道,它不过是我们作为这个星球上最富智慧的生物发出的一声孤独的叹息而已。覃里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