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动》终于面世了。昨天晚上我在星美国际影城的银幕上再次一睹众位女友的芳容。
实际上我好像是三年前唯一到过她们拍摄现场的人。宁瀛要拍这部电影,很早就在闲聊时听她们讲起。然后就知道她们开始了,好像大家都非常忙,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那阵干脆就没有了。忽一日,正在央视《半边天》做策划的朱正琳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帮忙
到宁瀛的拍摄现场拍一段她工作的电视镜头,说她们栏目想做她一个节目。我十分诧异,说你们既然做节目为何不自己去,何须我乱插杠子?老朱说,宁瀛答应可以拍一段镜头,但又不允许让不认识的人去,所以只好请你帮忙,宁瀛也已经答应了。我答应后,心里却觉得怪怪的。又想起索拉在电话中说,宁瀛现在脾气大得不得了,于是觉得这事怕不会简单。
按日子到了洪晃家的大门前。叩门后,大门吱呀开了,开门的是洪晃的妈妈章含之。老太太不认识我,问得仔细。清楚后请进,但她自己先屏声静气地嘱咐我说,正在拍戏,轻点儿。我答知道,但心里好笑,什么妖魔鬼怪把老老太吓成这样?不就是一个宁瀛吗?
刚迈进一重院,刘索拉突然像魂似的飘了过来,带着一脸的怪笑轻声对我说,小心点,那儿正气不顺呐。瞧她那脸不寻常的笑,我心咕咚一下,也紧张了起来。但又一想,我又不是剧组成员,不至于吧。
章老太太把我引到正房的拍摄现场,门一打开,第一眼就是宁瀛正站在屋子中央横眉立目地给两位演员说戏,见我进来,仰起脸只是轻微一点头,连“哼”一声都没有,我本来正要打招呼的半张的嘴立马闭上了,想人家正在紧张的头上,还是甭废话了吧。刚转过沙发,就听“咳,鲍昆是你呀?” 回头一看是李勤勤。就见李勤勤说完,赶紧闭嘴,看了宁瀛一眼,就像小孩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平燕妮我曾见过一面并不熟悉,她冲我飞了一眼,算是打了个招呼。在大房间的另一头,站着洪晃,也是悄没声地向我一点头。至于平日见面总是绅士般热情打招呼的宁瀛的意大利先生,则干脆就像没见着我似的,闷头在那摆弄设备。整个场面相当?人。
看这架势,还是赶紧干完活走人吧。我让摄像赶快支机器,简单告诉了几个点。这时正好看见洪晃进了东耳房,于是我也跟了进去。一进去,我轻声说,“操,看来真是够事儿的。”洪晃拿手一摆,“嘘——”的一声,完全没了平日嬉笑怒骂的劲头。我们俩站在小房子里屏声静气,真是吓着了。忽然听外面宁瀛大声呵斥我带去的摄像,“摄像的,你那边去,别在这晃!”我伸头一看,摄像也正满脸无奈的从外面向我这看呢,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没辙,看来还是得我亲自来了。我走了出去,从摄像手里接过摄像机扛上肩,按着我的思路拍了起来。宁瀛仍是满脸的怒火,但看是我,也就不吱声了。可我仍可以强烈感到她那窝在肚里的火正腾腾地烧着。她依然威严地给李勤勤和平燕妮说戏,我则抓紧拍这场面,气氛十分得不舒服。在不到一刻钟的时候,宁瀛实在忍无可忍了,冷冷的一句,“鲍昆,可以了吧?”我连忙答应“可以了”,收起机器,连三脚架都没收就准备往外走。这时,在外面的刘索拉开门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宁瀛,宁瀛也看着刘索拉,有点对峙的意思。突然,刘索拉笑着对宁瀛大声说,“××××”。宁瀛也毫不犹豫的回应,“××××”。于是整个现场突然轻松,我就在她们热闹的对骂声中溜了出去。出了门,我的助手问我,“她们怎么这样?”我哈哈大笑,告诉他这才是她们平时的模样。过了有半年,宁瀛从意大利回来见到我,认真地向我道歉说,“上次对不起了,我一拍戏就那样”。我说,“我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准备不足,不过你吓着我没什么,吓着她们你还怎么往下拍?”她说,“她们脸皮厚着呢,那次差点没整死我。”
这是插曲,还是回到正题。坐在影院里,看着这些熟悉的朋友们的表演,心里多了一份比别人更多的一层感受。这些朋友,认识多年,交往不算频繁,但也没断。她们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对我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看影片里的她们,实际上比生活里的她们真的是掉了不少色儿,缺少平日所见的光彩。这些朋友只要聚在一起,空气中就充满了声音,叽叽喳喳就像一群在树上的鸟儿,各种各样的语言在话语的空间里刀光剑影、礼花般地狂放。笑声是这空间的基调,骂声则经常可能是高潮处的华彩乐段。永远没有安静,一场聚会经常会让你觉得心力交瘁,就像过度狂欢后的疲惫,以至于有一段我拒绝再参加这种派对,受不了。刘索拉和洪晃经常是这些狂欢的主角和导演,她们出彩时会有惟妙惟肖的模仿表演,和不同语言之间错位带来的捧腹幽默。但在影片中,这种微妙的灵气基本都没有了。没看电影之前,看一些评论说这几位糙话连篇的表演话语有些让观众受不了,可在我看来这电影太严肃了,甚至有些从这个角度上说不好玩了。不过令我惊异的是她们的表演能力,她们居然能够按照宁瀛所规定的情节氛围进入角色需要完成的表演,而且丝毫不逊那些所谓的专业演员,甚至比她们好多了。尤其是洪晃的表演,居然极好地演绎了角色的内心活动。她那读从电脑下载的丈夫情人的mail的一段,表情丰富、有板有眼,着实好看。刘索拉作为最隐蔽、最复杂的情人身份,控制得也十分有分寸,极为符合特定的角色要求。李勤勤是从影近三十年的专业演员,对宁瀛的要求领会自是顺风顺水,其演技已越渐成熟。平燕妮本来十分本色,而这本色恰好符合这部影片的角色定位,但似乎发挥得不够,缺少狡猾的心理活动,不知是宁瀛导演得不够还是她自身拘谨了。
至于影片的故事,客观说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情场故事。四个女人既是好友,又共同情系一个男人,这颇有莫泊桑和巴尔扎克小说的意韵。她们之间暗中进行的是一场情欲的战争,既有专利拥有者的形同虚设的樊篱,又有几个方面不同方式的进攻计谋。她们都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爱情,并为此费尽心机地坚守,演绎了一场只有女人之间才能具有的“智斗”。这场“智斗”是女人才有的对爱情的坚持,是女人作为存在的证明,是许多男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情感。在影片的结局,洪晃扮演的妞妞突然接到一份自己丈夫的死亡通知书,并从中获悉丈夫已在一场车祸中死去,而陪伴他共赴黄泉的则是一位比在座的所有女人都年轻的一个女性。终于,四位还正在兜圈子的女人们同时获得了这一给她们带来幻灭的噩耗。于是这场机锋如剑的女人战争,以哭笑不得的结局收场。在演绎这个故事中,宁瀛再次显示了她完全不同于眼下国内这些导演的叙事风格。宁瀛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导演,并且深得意大利人文电影的真髓,她以真诚的人文主义态度和女性导演的视角给我们推演了一部现代部分中国女性的情感故事,诉说了这些女人们在一个男权社会中奋力寻找却又无望的残酷故事。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看不到商业电影的影响,绝对没有那些“大导演们”式的虚伪煽情和貌似深刻,没有多余的影像炫技,也没有无边的不落地的想象力。一切都是从生活中的人物内心出发,让心灵在环境和人物中之间冲突,并最后被戳伤得鲜血流淌。优秀的电影都是没有噱头的沉稳叙事,让人物灵魂自始至终和观众交流,宁瀛做到了这难得的一点。同时,她也基本完美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是用真实的银幕女性形象,来向多年来越来越商业化的银幕女性形象大声的说出了“不,女人不都是那样的”。
如果说影片的失败之处,就是四位女士在那场相互揣摩的戏中,还缺少更丰富复杂的相互猜忌,因为爱那个没有出现却被处理死掉的负情郎的是她们所有人,而不止那个具有合法妻子身份的妞妞。妞妞是以合法的身份在保护自己的专利,非法的情人也有“非法”但却合理的理由来敌视和妒忌任何挑战自己作为情人的权利。如果宁瀛在这方面多有着墨渲染,影片会更好看得多,结局也会更为深刻和震撼。而且这几位“活宝”女人,都是完全能够胜任饰演这种歹毒的相互背叛的角色的。 鲍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