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曾经读到过英国作家毛姆的一段话，说世界上最幸福的情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他们在爱情抛物线的最高点休止凝固了，从而创造出一个最美丽的爱情传奇，绝不会像许多爱情那样不可避免地经历从抛物线顶点的降落。爱情在它最美好的瞬间被永恒了。今天，当我看到刚刚因为《张思德》而获得百花奖的尹力导演的这部《云水谣》的时候，从陈秋水和王碧云的爱情中，再次回忆起当年阅读毛姆的那种体验。
《云水谣》从一开始其实就显示了它“优良制作”的品质：动态而鲜明的画面，富于张力和节奏感的剪辑，具有强烈时代感和地域感的细腻的环境空间，特别是刚开始时那个让人叹为观止的运动长镜头——从窗户内拉出，缓慢地移摇台北街头的三条里弄，最后主人公在声音的引导下入画，这段高难度的一气呵成的镜头，不仅把观众拉入了1940年代台北的社会和民俗氛围中，也为主人公的出场提供了一种悬念和期待。制作上的精良，很容易让我们相信影片是国产电影中不可多得的“高品质”电影产品。不过，在最初的叙事中，“现代时空”中梁洛施表演上的造作和剧本设计本身的勉强，陈坤刚出场时过于夸张的表演所带来的陈秋水和王碧云多少有些矫情的一见钟情，却让我有些怀疑在精良形式中这个故事的朴实性。
但这种怀疑，随着陈秋水和王碧云的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很快就被消除了。一对刚刚体验到爱情抛物线的顶点的幸福的青年男女，被台湾海峡永远地隔绝了。从这个时候开始，电影的爱情故事才真正具有一种情感征服力量。
云与水的隔绝，使这场原本幸福的爱情成为了鱼与飞鸟的苦恋。陈坤、徐若萱分别饰演的陈秋水和王碧云，一个在台北，一个在大陆，两人在几十年的岁月中，任时世变迁，任岁月流逝，依然坚定地、平静地遵守着自己的爱情诺言，默默地承受着青春的流逝，永远地用一个最美好的回忆支撑自己。他们就像天空中的鸟和水中的鱼，明明知道永远不可能进入对方的世界，但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有过一次爱情的火花，就永远地伴随着、凝望着、等待着。影片在“隔绝”段落中，对这份情感的那种叙述，控制而有力量，与前面那种夸张、强烈的表达截然不同，让人产生一种心悸的无奈。刘恒的剧作魅力，导演的调度能力，演员、画面、包括音乐的表现能力，在这里都有了一种从容和自信的传达，从而创造了一种美丽和凄婉的体验。
随着逼真而具有质感的朝鲜战争的画面的扑面而来，李冰冰收放自然地扮演的战地护士王金娣出场。于是，在这鱼与飞鸟的漫长婚约中又加入了另一个更加刻骨铭心的苦恋。王金娣就像是海浪，一次次绝望地扑向海岸，渴望得到海岸的拥抱，而陈秋水却像海岸，全然不顾及海浪的拍打，痴痴地遥望中天空中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飞鸟，张开自己期待的双臂。每个人都在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爱，即便这爱的实现遥遥无期，即便这爱伤害着所有其他爱他们的人。
与现代人随性的情感相比，他们这种坚持似乎更像是一种信念而并不是因为责任或者承诺。他们坚持的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那种爱。是爱情抛物线最高点的那种超越了任何功利性的最本质的情感需求。而当最后，当王金娣哭泣着对陈秋水说，只要你还没有见到王碧云一天，我就作一天王碧云来照顾你。许多观众都会被这种完全超越了个人功利的情感所深深打动。尽管影片在观众似乎还没有足够心理准备的时候，就让陈秋水和王金娣的这种相濡以沫的特殊爱情被一场雪崩所淹没了，但他们的故事就像一首天鹅之歌长久地在雪山之颠流淌。
应该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种经典的爱情，更是很久没有被这种经典的爱情故事所打动了。当然，毕竟今天不是琼瑶的时代，苦恋的故事如果没有适当的氛围可能会变得虚假。而《云水谣》中的这场经典的爱情故事，这个从爱情抛物线的顶点被延伸了数十年的故事之所以能够成立，则是与它史诗的背景联系在一起的。尽管影片的跨度60年，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它基本放弃了对历史进程本身的深度发掘，所以，与其说它是一部史诗，毋宁说它更像是一首抒情诗，成为了历史大背景下小人物的凄婉爱情的记录。历史感给了这段爱情抒情诗以一种距离，而距离也给了这种经典爱情以一个时代的假定。恰恰是乱世使这个佳人的故事避免了琼瑶式的俗套，乱世给这个杜鹃涕血的故事以一种古典韵味。
各种宣传上都说《云水谣》是一部爱情大片，的确，制作的精良，包括内地、台湾、香港三地的陈坤、徐若萱、李冰冰、梁洛施、台湾金马影帝秦汉、影后归亚蕾和杨贵媚这样的演员阵营的配置，电脑特技的使用，故事时间跨度的巨大容量，特别是浓厚的历史环境和氛围的塑造，都足以使它成为中国投资规模最大、制作水平最高的爱情影片。影片中的许多镜头、场面在艺术上显示了出色的才华。尽管影片的前1/3和最后的结局，特别是“现代时空”中的“寻找”故事似乎还留下了一些遗憾，但其精致的视听系统，特别是三个主要人物所演绎的飞鸟与鱼之间、海浪与海岸之间那种情感的执着和细腻，那种痛并快乐的真切的期待，却成为了影片中最华彩的旋律。
许多人都批评如今的大片，有太多的华丽、妖冶和豪华，但缺少情感的沉淀和释放。而《云水谣》则用一个“乱世佳人”的故事带给了我们一种情感的冲击和净化，使我们不仅看到了一部“好看”的电影，而且看到了一部“感人”的电影，从而完成了无情世界中的一次虔诚的爱情祭奠。尹鸿/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