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年影视界愈刮愈盛的“唐风”中,一眼留意到这部《贞观之治》,完全是因为男主角马跃的一张定装照。剧集的新闻发布会上,扮演李世民的马跃,一袭黑漆纱幞头、明黄圆领长袍的唐代帝王便服形象出镜,面容清癯冷峻,双目深湛,鼻隆而直,唇上连髭微翘,不怒自威。
顿时便与脑中的阎立本肖像画重合起来——这扮相,堪堪做得那人的瘦版标准照了
。
于是惦念着,要看这部洋洋洒洒五十集的电视剧,如何画影图形地再现那个人、和深錾下他印记的那个年代。
若非尺牍汗青累累书写,这样一个人,大概是可以当作传奇来看的。
出身关陇军事贵族世家、惯会飞鹰走马的太原公子,如何征战杀伐、出生入死,疾风骤雨般挣下大唐半壁江山?
玄武门前以雷霆手段扑杀兄弟、胁迫老父禅让而登大位的“乱臣贼子”,因何未曾走上独裁暴君的命途,却坚决摒弃那套惯用的的军事管制手段,洁身克己、纳谏文治,开创千年来教人企羡不已的贞观年代?
而四夷宾服的天可汗,晚年陷入故旧凋零、诸子夺嫡、劳师远征的困境,该有怎样寥落茫然的心绪?
甚至,他和他少年结发的妻子,开帝后合葬之先河,一世深情,亦与山陵不朽。
这是一个有着无与伦比的聪明、理想与自信的英雄。起兵乱世,万里江山是只待他泼墨挥毫的画卷。而一朝身登大位,治国便如烹小鲜,帝王一言一行,皆身系社稷,不可轻忽——他这般感慨,自警中透着一丝艰辛。
要写、要演这样一个人,最难的,恰恰就是始终记住,他是一个“人”。看过的唐代题材剧集里,他大多数时候是高祖时代的秦王,而即使是在这本应相对讨好的身份底下,他也往往被简化为浑身发光却乏善可陈的“偶像”。
说到底,描绘一个烽火连天中金戈铁马、扫荡群雄的战神是相对容易的,而一个千锤百炼、缔造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君主,则比较令人下笔踌躇。无他,只因前者更方便作为一段传说来单纯地歌咏,后者,却令人无法避免地联想到,这样的君主,同时也是人。
是人,便有血有肉、有明有暗,爱恨悲喜,不可或缺。而这些,放在一位千古名君身上,却变成多少有点难于描画的特质。因此,虽有马跃的惊艳扮相在先,但临到看剧集,总还是有些担心,怕他被干脆演绎成一具背诵初唐史的泥塑木胎。
从目前预播的片断来看,首先在刻画李世民的情节选择和组织上是比较全面的。剧集以大唐立国之初,李世民东征洛阳王世充起笔,秦王的赫赫武功与兄弟反目两条线索交织而行。几处关乎夺储的争议事件,如杨文干谋反、玄武门之变等,大体遵循了史学界通说,没有动辄翻案,也没有落入传统史家为尊者讳的窠臼。正是这些尽量公允而详尽的事件始末,搭建了李世民的“立体”框架。
登基之后他的英主形象,史书中更不乏大段素材。关键在于怎样在运用这些素材的同时,兼顾维系写“人”的根本。剧集比较突出的,是在描写贞观十年之事。这段故事集中了长孙皇后病故、太子承乾受伤跛足、魏王李泰起心夺嫡三个主要情节,由于关乎至亲眷属,对表现李世民夫妻、父子间的“人之常情”乃至“弱点”,都提供了极充裕的空间。而编剧的出色之处在于,对人性的点染,始终于与强化“君主”的形象相辅相成。例如写太子承乾为替母亲祈福、误射羽箭入太极宫,李世民如临大敌、亲披甲胄侦察,得知是太子所为后大发雷霆,不听任何劝解,一意将其监禁,不仅导致承乾残疾,更令本已严肃多于亲密的父子关系,蒙上难以开释的阴影。以为人父而言,他的做法相当失败且不可理喻,但从天子之怒、血流成河的视角看去,这一连串反应又显得无不合情合理。而他在盛怒之下对进谏朝臣的恶劣态度——包括勒令老部下房玄龄下岗,也无形中令人更加谨慎和微妙地审视“君臣之谊”。“人”和“君”两重维度的把握,使得李世民的形象具体而鲜活。
对主角个体的塑造,只是剧集使命的一部分,甚至,未必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既然片名为《贞观之治》,不是某某大帝、亦不是谁家王朝,那么,剧集所承载的广度与深度,便不能仅仅系于李世民一身。
从上马能战、弱冠之年横扫八方的秦王、天策上将,到下马能治、开创大唐三百年基业的的天可汗、太宗文皇帝,这中间的路,不是他一个人走过。
“坤载万物,德合无疆”的长孙皇后,以巧妙规箴君主、细致回护臣工的姿态,将古中国家国一体的政治伦理构想实践得几臻圆满。初唐的天空,这一对夫妻是并熠齐辉的星座。还有建典章、修律礼,定社稷、著史籍的房玄龄,屡次犯颜直谏、令李世民怕到活活闷死猎鹰却还赞其“妩媚”的魏征,曾为东宫旧属、却能坦然对李世民说“陛下忽以疑事诮臣,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的王?,灭突厥、破吐谷浑,留下兵家大成之《李卫公问对》的李靖……这些曾声震朝堂边塞、余响至今不绝的名字,是记录贞观无法忽略的标志。
在《贞观之治》里,终于看到一个与太宗皇帝相知相爱、无可替代的长孙皇后,一个年龄、事迹都基本符合正史记载的李靖,一个才干、忠心与野心并驾齐驱的长孙无忌,是颇令人满意的。比较意外的是魏征。魏征在史书中直名素著,其屡屡与天策旧臣不和,除了背景问题外,个性孤介大约也是原因之一;观其诗作,多侠烈之气。而现在剧情将本属房玄龄的“吃醋”典故放到他身上,再加上金士杰老师略带舞台风格的表现方式,似乎令他过于的滑稽放诞,有些突兀。
世所传颂的贞观之治,却究竟何谓“贞观”?这大概是剧集需要面对的更深重的问题。
在古中国动辄三五十年以计的强国盛世里,前后不过23年的贞观朝,若论尚武之先,须让两汉,疆域之广,不比永徽,国力之富,当逊开元。可其受瞩目之深、得推崇褒赞之重,却出奇地历代不衰,并不止一次地,成为后世君臣衡量为政得失的煌煌标杆。
公元626年~649年这段岁月,何所凭恃,可彪炳如斯?
《新唐书·太宗纪》对他的赞是“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而唐人笔记中提及这位旷世君主,更有一处意味深长的巧合——并不惯称其庙号“太宗”,而是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谥号“文皇”。
这种巧合背后的评价倾向,也许可以从吴兢的《上贞观政要表》中找到印证:“至如用贤纳谏之美,垂代立教之规,可以弘阐大猷,增崇至道者,并焕乎国籍,作鉴来叶。”
贞者,问事之正也。贞观之治,是中正平和的文治。
百余年后成书的这一本《贞观政要》,描述了这种君明臣贤、内政外交皆有可观的理想政治状态。这是操纵着帝国时代历史话语权的士大夫们共同向往的实践。其中最重要的,是帝王对个人欲望及权力的克制,并且相应地,对文官阶层报以一种基于“共治”的尊重。因此,“贞观之治”的概念,不仅终唐之世一直是有力的政治象征,其典范式的影响力,还一路波及整个儒家历史文化圈。后世的拥趸,包括蒙古的忽必烈、满清的乾隆、乃至日本的德川家康。
也正是这部《政要》,在提供了贞观君臣为政之道的鲜活记录之外,也无形中为后世关于这段历史的艺术创作,设下了颇为棘手的束缚。相形于武德年间李世民从沙场到庙堂,矛盾尖锐、脉络清晰集中的征战生涯,贞观年间的治国事迹相对分散,并且由于史书纪传体体裁和笔记选材细小的缘故,许多逸事确切的发生时间已不可考。如何将这些零珠碎玉般的素材有机地整合,以传达出贞观之异彩风貌,是考验创作者才华与功力的真正难题。
平心而论,时下可见的相关文学、影视作品,在这一点上做得差强人意:要么直接成为分角色朗诵白话版《贞观政要》的舞台剧,要么杜撰类似《戏说乾隆》、《康熙微服私访记》的民间故事,或者则将笔墨重点直接放到后宫争斗——殊不知贞观极盛之年,后宫在长孙皇后治下恰是最平静无澜的。看编剧阿城的自述,剧集原来要执的一条戏线,也是李世民杀兄持父的政变故事,多年后由太子李承乾在李世民身上重演,强调性格轮回的意味。从戏剧冲突上来说,这个构想不是不好,但似乎略失于格局上的小气,即使拍好了,也无非是《满城尽带黄金甲(blog)》那样的宫廷杀戮、权位喋血。这种史上屡见不鲜的储位之争,或许可以反映 “开明专制”下君主接班人的症结问题,却无助于解释:为什么那个时代会产生贞观之治,又为什么贞观之治被历朝历代反复颂扬、却无一次复制成功?
君主强大的个人魅力,固然是不可小视的因素,而治国理念、施政方针上的高明之处,才是今天值得这部剧集来探究和阐发的精髓。贞观之英华,在于君主高度的道德自律和随处谦抑的施政作风,臣属相对独立的尊严和意志,同时,基于前朝殷鉴不远,整个统治集团自上而下形成一种居安思危的社稷意识,从而形成君臣相得、开明清平的政治风气。在刚刚经历完300年动荡分裂后恢复一统的初唐,这样的风气,最能够安抚人心、恢复民生、令千疮百孔的国家慢慢回缓,为日后盛世顶峰的到来夯下坚实基础——不仅是物质的、更是制度和精神的。
目前成型的剧集,重点则落到了施政、拓边和君臣关系上。尤其是在玄武门事变后,以长达十四集的篇幅,描写大权在握的李世民如何稳定政局,面对有从龙之功的一功臣王侯、以及前太子李建成留下的庞大东宫党,如何雷厉风行地完成一项历朝历代阻力最大物议最恶的风险活儿——裁汰冗员、简拔贤能,令朝堂风气为之一变。这一点是此前的唐剧鲜有侧重的,颇令人耳目一新。
一部好的唐朝题材影视剧作品,在“唐帝”、“唐史”之外,值得关注的还有“唐风”。 广殿通衢、云霞锦绣、万国衣冠来朝的长安,寄托着中国人特殊的记忆与情怀。这座丝绸之路的起点,不仅仅是一座被东洋粉丝们称为“宇宙之都”的伟大城市,更是一幅汇聚着华夏风物文明之萃的辉煌长卷。多年前一部《唐明皇》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便得益于“重现长安”的华彩风格。而《贞观之治》所要反映的,是初唐时代的长安,从气象上说,又与盛唐有所不同。后者如同煦阳和风下开到极致的牡丹,一切皆?艳甜香,透出无比圆熟的沉醉之意。而前者则更像迎着料峭春寒绽放枝头的红杏,晨露未?、大地初开,海纳百川的开放胸怀,昭示着无限可能的前景。因此,剧集有意区别于盛唐绮靡华丽的风格,在建筑、服饰、道具上都偏于厚重古拙,还原中古时代本色,功夫不可谓不深。大至电脑特技复制出的庑殿顶式的太极宫原形,小至日常惯用的熨斗、长乐公主的辟雍砚,都能看出创作者为了忠实再现当时当地的生活形态而花在考据上的心思。而剧情方面,在宫廷庙堂之外,还带出了玄奘、罗黑黑、昆仑奴等更为“民间”也更为“传奇”的人物,其中萧翼乔装结交辩才和尚、赚取《兰亭集序》的逸事,不仅令剧情节奏飞扬活泼,更塑造出一代名君文采风流、爱书法成迷的“贪”和“痴”,平添了人物的意趣。编剧的笔力与才思值得称道。
但是,整部剧集过于沉郁的氛围,却不免湮没了初唐骨子里那股鲜明锐意的“朝气”。如果说,出于忠实史事的考虑,在视觉艺术上稍作取舍可以理解,那么,有一些也许本可在拍摄中避免而未能避免的问题,则更令人遗憾。譬如剧中主要人物年龄与外形的差距——尤以李氏皇族的男性为甚。史载玄武门之变时,李建成38岁,李世民约28、9岁,李元吉24岁,至少后两者都还是未及而立的青年。但造型师将他们都打扮得近乎中年。马跃相对稍好,沈孟生大概因为年纪更长,粘上翘髭后愈显老成,从外形上看,就不是很像史上那个轻率暴躁的李元吉。后面承乾与李泰兄弟的形象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中古时代成年男子的形容固然与后世的白面小生不同,但一部男人戏、历史剧、政治剧,整体色调本就偏暗,过于沧桑的造型,不免有伤剧集的观赏度。
可惜的是,剧集所追求的“正剧”效果,又因一些史实上的纰漏而打了折扣。据说剧组为了原汁原味地拍出“唐风”,专门去西安博物馆参观了文物和壁画,但剧中所有已婚女性,从长孙皇后到高阳公主,仍是无一例外的披发打扮,令人费解。而武媚娘的戏份加到如此之重,则值得商榷。毕竟,贞观后期最引人注目的后宫女子,是著名的才女徐惠。一本谏太宗罢征高句丽的表章,足见她的才华和胆识。而她对太宗晚年影响之重,从《旧唐书》中单独为其开篇立传,可见一斑。如今将她一笔抹煞,转以当时并不如何得宠、只是“高瞻远瞩”地搞定了未来皇帝的武媚娘取而代之,多少有些缺失。如果说,这样的改动是为了增加戏剧冲突、丰富情节,那么,像“草原十八部”和“北漠”这样于史无据、又不具备任何故事价值、反而容易误导观众历史常识的杜撰,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出现在剧中。相信对唐史颇有心得的两位编剧,要从《两唐书》和《通鉴》里翻查出“突厥”和“高丽”的正确名字,当非难事。前者见证了“天可汗”不世奇功之大成,后者则伴随着他波折而黯淡的晚年岁月。在如此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异族名称上出现纰漏,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一部好的历史正剧,是全局视野的把握、个体人物的塑造和细节虚实得当三方面成就的总和。《贞观之治》虽然并非无瑕之璧,但已令我看到创作者对于作品的诚意与心血。希望当剧集完整呈现在观众面前时,能看到的,是一个风云激荡、大道青天的贞观年代。文/徐婷(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