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人才会那么清晰地记住一个电视剧的名字——《血疑》,记住一个纯医学学术名称——RHAB型。片中女主人公幸子得的其实就是白血病。
从很文艺的角度去看待这部作品,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忧伤如水的恋情、大岛茂冬日阳光般温暖的父爱是日后所有韩剧、日剧的情感经典法门,“幸子”死了,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暗恋对象死了,我还记得电视剧播完最后一集后,我偷偷溜出去抽了一根烟
,并从此开始注意所有穿白衣蓝裙海军装的女同学。
但生活远没有文艺作品那么浪漫,残酷得像掌心里握着的一枚冰棱,直透心底最柔弱的部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会去想象当幸子死后,这个家庭怎么度过没有女儿的晚餐,妈妈再也听不见幸子推开小木门时那一声“我回来啦”,爸爸再也不会享受到幸子赖在怀里的娇憨,一个亲人的离去猝然得像小火柴熄灭,除了鼻子还嗅得到一丝逝去的味道,从此没有光亮。
12月30日中午12时左右,我走在上海新乐路,在著名的本帮菜“上海人家”门口停下,天很冷,下着隐约的小雨,缩着脖子推门之前,我从玻璃窗反光里发现身后路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回头看,有七十多岁,脸上布满皱褶,这天的气温只有零下四五摄氏度,她单薄的衣服无法抵挡海风,她在要钱。
在这个中国最奢繁的大都会里,其实天天都有这样的人在要钱,北京、成都、广州也是这样,我通常会给钱,虽然朋友们会说我“又被职业骗子骗了,其实他们比你有钱”,但我的理论是,“如果这也是一种职业的话,你愿意去工作吗”,当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必须选择这样的职业,那也是一种悲哀。
但所有的善良其实都有伪善的因素在里面,那天我太冷了,所以我暗想,吃完出来再给吧。但当我出来时,我没有发现老太婆,她走了,也许被冻僵了,也许到“巴黎春天”楼下更温暖的地方去工作了,但注定,那里不属于她。
我得承认,这样一件事情不会给我造成太大冲击,我只是有点很小的触动而已,因为理智告诉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甚至不用像在马路上踩着别人的脚后说声“对不起”,城市这么喧嚣,生活这么重负,每个人都一样,不用说“对不起”。
然后我飞向北京,在我飞向北京的路途中,我的故乡成都正在发生一件事情,“红蜡烛行动”,有数百个家庭几千个老百姓走上成都街头手捧红蜡烛为白血病孩子募捐,老朱告诉我这天成都正下着小雨,气温也很低,但最后还是捐了近十万元。
我是“红蜡烛行动”的特约评论员,其实就是鼓吹者,突然想起我在电话里一口答应接下这单活儿的时间,是我看见那个七十多岁老太婆前的五分钟,我不会忘记为“红蜡烛行动”撰写评论的事情,这是一件高尚而堂皇的工作,很多人能够看到我的名字,很多人能了解我的善心,但我忘记了那个老太婆。
就这么简单,我把千里之外的善举铭记在心,把身后几米处的小事忘记了。我该怎样评论自己?
就在我敲下上面这段文字的同时,电视里正在重播李亚鹏和王菲夫妇邀集朋友们举行“嫣然基金会”的画面,这是一件大善事,平时那么浮躁那么奢侈的明星们在内心的催动下一共捐出了一千二百多万元,我看到,梁朝伟捐出的那个玉碗真的很漂亮,他的内心更漂亮。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的世界,我们拥有了很多,但没有了信仰,没有了敬畏,没有了标准,有人刚刚走进“构建和谐社会”的会场准备发言,转身就因座位与同伴争吵;有人正在构思怎么为“红蜡烛行动”书写评论,五分钟后就忘了身后有一个瑟缩在繁华都市里的老太婆。
我们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不知道“善恶”,最大的问题在于每个人都知道“善恶”却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充分的借口。这比不分善恶更可怕,更难以拯救。
与鹏菲夫妇组织捐出的一千二百万元的“嫣然行动”相比,只捐集了近十万元的“红蜡烛行动”更让我兴奋,因为后者来自民众,来自于阴雨绵绵的成都大街上,来自于一帮十几岁甚至只有几岁的小孩手捧的募捐箱,如果鹏菲夫妇还有一种救赎(这种心理仍然很高尚),那么成都街头的那些小孩子和寻常老百姓则是更纯粹的救援。
好在我们不必去比较善举的高下之分,不必去区分到底是伊丽莎白·泰勒亲赴医院亲吻艾滋病病人的嘴唇高尚还是白求恩大夫被手术刀割破了手指患上败血症死去高尚,神在天上看着每一个人,看着每一个人的内心独白,然后在下一个轮回中去分配他们的命运。
你相信轮回吗?我相信,不是从实际物质世界的原理中去相信,而是从心灵中相信,我是一个不太主流的评论人,但我发自内心的认为“和谐社会”的提法是重建中国人信仰的务实一步,与其给香烟袅袅捐一万元,不如往红蜡烛箱子里投一块钱。
我相信原罪,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和内心魔鬼搏斗的一生,有时赢了,有时输了,大部分寻常本分的老百姓最后是在拉锯战中打了一个平手。
但是现在我还是有点不开心,因为我听到这样的细节:在成都东城的一些街道上,就在孩子们在寒风冷雨中大声呼喊“捐出你们的善心”时,有一部分大人表情麻木地看着小孩子,他们没有捐出哪怕一分钱,他们就这样看着,与看晚间街头经过洒水车、路边夫妇吵架、有小摊主与顾客讨价还价一样的表情。
我怀疑接下来会有这样的故事出现:那些表情麻木的、伸长脖子看着小孩子的大人,在募捐结束后会“哄”地一声散去,然后回家打麻将,输赢动辄数百上千元,然后在串串店里大声叹道,“老子那副清一色就是被老四这龟儿子搅黄了”。
好恐怖的麻木!他们可能平时也看报纸,也会看到关于只有8岁的李亮廷安慰妈妈“好孩子都会上天堂的”话,也会看到这个二年级学生在病房里写下的一百篇日记,关于他和他的小金鱼和小乌龟,关于他怎么让鱼儿能够更多地呼吸到氧气,关于比他更小的一帮孩子上街为他募捐了三万多块钱……我想象得到,这些大人也会有些心酸,也会说一声“这娃儿这么小就要死了,真可怜”,但他们并不会捐钱,在手指抠动钱包那一闪念之间,他们想到了自己其实也很艰难,却永远不会知道——“当你帮人渡过艰难也是帮自己渡过艰难”。
我们都不是圣人,有时候我们还当过混蛋人,做过混蛋事,所以我们不可能像佛祖那样让鹰叨去身上的肉,像耶稣那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但我们能否要求自己的内心偶尔恻隐一下,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正在绝望地擦亮最后一根火柴的小姑娘,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日记里自我鼓励“我不能死,这么小就死了,妈妈会伤心的”李亮廷,如果上述你都无法去想象,就想象一下有一天你打麻将输到赤条条连打出租的钱都没有了,一位骑着三轮车的大爷免费送你回家,说“哥子,以后有钱再还我”。
做人,其实很简单;慈悲,其实也很简单。那天我在普陀山,行走在山上的小路上,看到一棵被认领的红楠树下写着这样一行字:
“所谓慈悲,就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