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晃：《淫乱书生》关于帝国的渺小惆怅

　　显然，在《丑闻》之后(他是《丑闻》的编剧)，金大佑对电影的“文以载道”拥有了更大的自信和野心。《淫乱书生》和《丑闻》一脉相承，都在极力推崇谨慎的美术和考究的摄影，但《书生》在故事大纲的清晰度和中心思想的辨识度上，却都远远超越了后者——《丑闻》就像一幅涂满脂粉的华丽工笔，漂亮地几乎要吓死人，而《书生》则能以一路幽默豁达的笔法，粗线条勾勒出自古以来，“自由言论”尴尬的现实生态。《书生》表面像是在讲民间文艺的“淫乱”本性和不伦爱情陷于宫廷政治所导致的必然悲剧，但实际上，在这种老调的通俗剧外壳之下，导演明明另有深意。

　　故事本身也很有吸引力，十分完整，起伏分明：朝廷御用文人尹西在处理一起事关皇室名画的窃案中，竟不顾家族的巨大阻力，和曾重伤弟弟的刑部官员广宪联手。随后，他侦破案件，得到年轻的皇后赏识。不甘寂寞的皇后对他一见钟情，而同时温和儒雅的尹西也通过此案，第一次接触了早已在民间广泛流传的淫秽小说，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竟尝试自己动手写起色情小说，更糟糕的是，他还把自己和皇后的这段私情也原封不动地写进了这本大逆不道的书里。署名秋月色的小说《黑谷秘史》一经上市，立刻洛阳纸贵，尹西倍受鼓舞，竟拉酷爱绘画的广宪也下水，为他的小说画起插图来。为了让性格古板的广宪能绘制出更加惟妙惟肖的春宫图画，尹西做了一生中最欠考虑的一件事——他安排广宪偷窥自己和皇后的隐秘私会，借此绘制高难度的性动作。皇后终于辗转得知此事，又羞又怒，转而利用皇上报复尹西。很快，尹西因写作有辱皇室清誉的淫书而被捕，在狱中他遭到酷刑拷打，但他始终不肯出卖为自己作画的广宪，皇后为之动容，而皇上则因此洞悉了皇后和尹西的隐情。深夜，皇宫内庭，恼羞成怒的皇上准备在皇后面前对尹西动用宫刑，在此种绝境之下，尹西和皇后反而冰释前嫌，互诉衷情以求永诀。面对此情此景，倒霉的皇上顿感万念俱灰，最终，皇后被囚禁深宫，而尹西则在额头被刺“淫乱”二字后，发配孤岛。

　　看这部电影，首先一定要弄清一件事，那就是“弘扬色情小说的无穷魅力”，可绝不是这部电影的核心意图。虽然片中对几位创作者深入探讨性交体位问题的津津乐道，构成了影片最多的笑料，但色情文化的功过是非本身，并不是这部电影的讨论关键。影片深入剖析的，其实是存在于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文艺禁忌”(言论自由)在市场、政治和道德观念重重包裹下的艰难突围，以及这种艰难突围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这种突围，首先发生在作家自己身上(尹西从一个正统文人向一个禁忌小说作者的过渡)，然后是作品和市场需求之间的博弈，最后，才是强大的干预力量介入后的剧烈冲突——皇权是最好的集权象征体，皇权对一切“突破禁忌的行为”的惩罚都是完全不需要理由的，如需借口，它也可以随时将社会道德搬出来，作为其最有力的行刑(法律)依据。因此，所有“以文犯忌”的艺术家在遭遇集权迫害的时候，都是无力回天、必死无疑的，特别是当他们睡了政治的老婆，又天真地把“这一真相”昭告天下的时候。所以，影片最后的这一和平结局，也可以说是个骗局，但我倒很欣赏金大佑能对影片首尾情绪做这种加柔处理，他的做法显得既不盲目愤怒，又不轻易垂头丧气——当那群饱受肉体迫害的“艺术家们”劫后余生，在海边开新的选题策划会的时候(他们的下一部“淫书”将是同性恋+性虐待题材)，他们那种江湖之外的豁达和乐观，并没有重蹈好莱坞阿Q式“美好结局”的覆辙，反而让人胸中徒生“沧海一声笑”的豪迈，并大大升华了主题的悲情。而随后伴随字幕出现的那段诙谐插曲，则进一步以文艺的戏谑，消解了政治迫害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

　　我很惊讶韩国电影人能拍出这样，将文化隐喻和世俗剧情混合地如此妥帖的电影，他们是真正将古装电影拍出了当下意味，比去年的《血与泪》，显然更上了一层。我也因此对中国几部必然是大而不当的古装大大片，有了更多的担忧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