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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显欣
今年四月,我要给父亲买张票,挽着他的胳臂,让他到几十年未曾入过的最好的影院,去看一场电影。《高考1977》。
于我的口中说出要让爸爸去看这部电影,自然是众多人以为的因我是此片女主角的原由,不过是要告诉父亲,看,女儿参演的第一部电影,女儿的银幕初作。
诚然,这是一个绝不能回避的因由,并有着几分小骄躁的炫耀与不熟,但我要说,且不得不说,这又绝不是我要让父亲观赏此片的真正理由。在父亲60多年生命的贫约中,岂但是一张电影票与一个儿女的角色可以安然抚慰与宁定无迹的,他的悲苦,只能让年代攒团的旧忆与岁月融绕的变迁,携带着那些焉熟能详的气息,夹杂着新时现世的亮平、敞宽,渐渐撒入一点甜沫,渗进丝丝欣和,让他在一片声影画像的袭来下,静静感怀,默默情动……
最根基的原由,是父亲全然如电影中那个从头到尾奔奔走走的“陈琼”的“爸爸”一般,竟然辄如一出的是个数学老师,样模大同的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没了书读,闹了革命,成了“黑五类”……终而又致的看着小平重出,教育改革,恢复高考,仿佛重生地得到了执拿教鞭、又拾文化的机会与权力,缱绻而起,迈进了那个那一代人盼启已久的命门,寻回了一个知识分子九死一生的尊严、思想与生命……
父亲常说,我们这辈子,不太容易,却很知足。
父亲于1966年被中断了他在唐山铁道学院还差一年就完成的大学生活,不得不背着历史与生活赋予的重担,下乡当了知青。十年的知青生涯,他在贵州平坝当过农民,在湖南芷江放过羊,在黄土高原背过水。“1977年恢复高考是一个转折点。之前,我读过书,渴望知识,期盼回到学校继续念书;之后,我又有了书,还得到了教书的机会,返回校园当了老师。那一年,是我个人,也是整个中华民族才子们的狂欢年”。
父亲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读书年间,他的学习成绩永远名列全校前茅,而不是班级之优,尤其他的数理化分数,次次都排在全校第一。而他在音乐方面的天赋,也卓越的表现在无师自通地拉得一手好风琴。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跟着父亲的手风琴声哼哼学唱,手舞足蹈。
成长路上,对父亲最深的印象,是他夜夜于灯下备课读书的身影,以及他在生活上的极端节俭。
父亲是个数学老师,除须仔细备课、记住无数计算公式、解题方法之外,还需不断寻找、掌握、透析各种各样大量的数学习题,以便给学生们多方面讲解与传授。因而,每到夜晚,窗前的破木桌上,爸爸总是伏案不止,冥思苦想着各种解题技巧,他的课本上、笔记中,无处不是满满的蝇头小楷,记满了他渊灵脑海中的各种思考与总结。而这一幕,与电影《高考.1977》中“陈甫德”寄给女儿“陈琼”那些写着密麻小字的高中复习资料,又是何等的相似乃尔啊……
因为精于数理,父亲是个思维上相当逻辑、缜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条理清晰,步骤严谨。在这个方面,我从小没少挨他的打骂,因为自己常常会拿了这个,丢了那个,一会儿忘了关灯,一会儿没把东西搁回原处,害得大家到处寻找。为此,父亲总是严厉地教育我:“做事要有头有尾,善始善终。”
父亲把全部的心血与寄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打我初识人语,父亲便开始了对我的苦心培养。从1、2、3、4到百十千万,从简单相加到九九心算,只要有计数机会,父亲都要求我动脑筋即刻计算。买菜要我跟着算账,记载家里收入支出要我跟着算账,甚至拿出扑克牌让我天天对着几个随机凑在一起的牌面数字,狂加计算。他亦不忘对我其它方面相加要求。五岁之时,他就让我开始自己浆洗衣袜,洗碗擦地,收拾屋子,就是游戏耍玩,也是一水的围棋,象棋,跳子棋,父亲总说:“这种游戏是最锻炼逻辑思维的,你要多学多练……”
只要能让根子里植入些良素,父亲定是不遗余力、想方设法的对我引导、教育、开化。
而父亲作为一个教师,收入并不丰厚,甚而是十分微薄的。自我记事开始,便只见爸爸穿过两身衣服。一身是作为铁路子弟校教师,由单位统一发给他们的铁路制服(两套,总换洗着穿),一身是已经洗得旧而发白的灰蓝色中山套装。再有,就是一件冬天御寒的军大衣,印象中,那件大衣已经缝过不下十个补丁。至于皮鞋,更是补了又补,粘了又粘,直到补鞋匠拿着它左看右看、摇头晃脑之后,父亲才会跑到农贸市场甚至旧货市场去,再买一双最最便宜的皮鞋。
记得初中时候,我曾经因为洗碗时放了一滴洗洁精而挨了爸爸的一巴掌。那时,洗洁精问世不久,对于去油腻实在好用得很,妈妈终于决定买了一瓶,一试,果然十分见效。结果,当爸爸知道一瓶的价钱是2.98元时,立刻不高兴地对我们说:“不许用,先存放着,这么贵,还是先用淘米水洗碗,又去油又节省,这个等要洗的油碗特别多的时候再用。”
而我的好奇心并没有被爸爸的话“吓”回去。一次洗碗时,我偷偷拿出那瓶洗洁精,心想悄悄放一点爸爸应该不会知道。但老天不相护,我刚挤了一滴洗洁精出来,就被爸爸发现并一把抢过去,且毫不留情地扇了我一个巴掌。哭声中,只听见爸爸严厉的教训:“说过的话为什么不听!咱们不能和富人家比,你妈妈有病,爸爸那么节约都是为了供你将来上大学的!”
是啊,父亲是一定希望我上大学的。他把所有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用来给我买了各种书籍,缴了各种学费,不断让我吸取各种知识,了解各种文化……剩下的,就是每年春节时分给爷爷奶奶的年红和小辈们的一份压岁钱,再有,就是今年我回家过年时,他满头花白,身着素旧,不无骄傲与宽慰地跟我所说的:“这么多年你给爸爸的钱我都没用,加上我给你存的,都不少了!将来都给你留着,应急用……”而那个时候,我的手中正拿着一瓶洗洁精往洗碗池里捏挤着,爸爸见了竟依然急忙制止我说:“哎,行了行了,两滴,就两滴,够了……”
洗碗的时候,我的心阵阵地挛缩痉痛,眼泪止不住的滴入水池。
多年以来,父亲如此节俭,节俭到连一滴洗洁精都不舍多用,仅仅是为了让他的女儿可以用他的存钱去读书,去求知,去追寻一个有文化、有知识并有些许保障的人生。他可以一辈子不用洗洁精,但是绝不能不让他的女儿上大学。父亲,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一个贫约一生的知识分子,他把对知识的尊重、对文化的景仰,牢牢顶在了自己与女儿的头上,却把自己对物质的需求、对钱财的追逐死死踩在了地底下。
父亲这辈子,着实吃了太多的苦,操了太多的心,熬了太多的累。能够从1977那个年代前前后后的辗转走过,整整六十年,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他的情灵,要经受一翻怎样的打压、摧折、磨难与忍耐啊。而年入花甲,他不但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善,日子水准的提高而改变那颗苦累一世的善心,略微松释地去享受一点品质生活,却仍然载着久远年月沉落于髓的感恩与知足,默默地在依然俭约中任随岁龄老去,只偶尔不停地探头遥望,那个他一生一世用心血浇长的女儿。
父亲,女儿懂您,懂您这一生一世都面对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承当了什么……如果,《高考1977》这部满载着您的年轮蕴意的电影,在您的有生之年,可以给您带去情怀深处一丝丝的慰藉,一点点的回味,一些些的感动,甚至一段段的思苦忆甜,女儿便觉得为那短短的105分钟,做什么都值得。
亲爱的爸爸,今年四月,我一定要为您花点钱,要给您买张电影《高考.1977》的票。尽管女儿是这部电影的主演之一,尽管女儿可以节俭、想法不花钱带您到影院去观看我的艺术成长,让您欣慰,但对女儿来说,真正要做的,是让您在花甲之年,由女儿带着敬爱的您,坐入最好的位置,在一个大大的、清晰的您亲身经历过的荧幕年代里,细细嚼味您曾经风华正茂的岁月、静静感怀您曾经沧澜澎湃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