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媒体的描述中，贾樟柯一会儿是嘴叼雪茄，温良的商人，有关他的财富故事占据众多版面；一会儿又是脚穿匡威球鞋的文艺愤青，大言要拍情色电影；他还时不时在时尚杂志的封面上冲我们微笑，绯闻花边不绝于耳；他一会又出现在三联书店为新书《贾想》签售……

　　一直不愿意被人命名的贾樟柯如今如愿以偿了，象有无数的分身，让人捉摸不透。但我相信最终电影才是他的真身，去年没赶上《二十四城记》的募捐演出，看了的有说是加长房产广告，有的说感动落泪，几种观点对立，搞不清真假。买了张盗版《二十四城记》，回家一看是《世界》，郁闷！

　　但我依旧期待贾樟柯，因为在贾樟柯的镜头中，总是能找到我的亲人和我自己的身影和命运。从来都是如此，包括《二十四城记》。

　　讲述，生活原本如此

　　《二十四城记》，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全部采用访谈的方式，没有任何连贯的情节出现，拍摄这样一部电影，是一种挑战，带有几分冒险的色彩。

　　起初，原以为经过人物的讲述，会有故事情景的插叙。但是，第二个人物的采访接着出现，仍旧是一个人的独白，就好似招揽了许多观众，去聆听一个100多分钟的故事。

　　直到侯丽君在公交车上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的家族的悲欢离合，以及为了活着而承受的不公待遇及艰辛，才被她真情的流露深深地打动。然后，聚精会神地聆听后几位人物的讲述，感受他们的人生无常，喜怒哀愁。

　　整个放映的过程中，电影院无人般地安静，除了音响发出的声响，没有哀叹，也没有笑声。中间有一段在“成发集团”大门前的长镜头，没有任何音效，整个影院陷入死寂，直到淡淡哀伤的音乐响起。

　　新旧交替的成都市建筑群，有拔地而起的大厦，也有陈旧的民宅。“成都，仅你消逝的一面，就足以让我荣耀一生”，印在正在经历变迁的都市上空。至此，影片结束，观众静默，无人离去。直到长长的片尾结束，沉默，然后掌声响起。昏暗被灯光照亮，有人泪光闪烁。

　　原来，在这个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舍弃动作情景，唯有真情表达的电影，同样能唤醒观众的共鸣。

　　这是贾樟柯独特的电影风格，也是他特有的才华。

　　沉默，最激烈的抗议

　　《小武》中沉默的街头混混小武，《站台》中沉默的文工团演员崔明亮，《世界》中少有言语的保安成泰燊，《三峡好人》中沉默的农民工韩三明……贾樟柯的电影中，主人公似乎都是沉默寡言的，这使得他影片中的人物显得言语极其贫乏，情节的发展，不是以沉默推进，就是以长镜头转换。

　　《二十四城记》却全部由语言讲述构成。将贾樟柯所有影片的对白加起来，恐怕也不及这部影片的语言容量。贾樟柯，似乎要在这部影片中，将之前没有用语言表述的情感，进行一次彻彻底底，毫无保留的宣泄。

　　说到底，贾樟柯所关注的群体，就是一个甘于沉默的群体。我们，都是每个时代沉默的大多数，挣扎在社会底层，与身份显赫的社会精英，主流人群相比，丧失了值得炫耀和吹嘘的资本，也就丧失了话语权。唯有沉默，唯有忍气吞声，唯有将所有的辛酸和不幸深藏在心底，才能为自己——作为一个人，保留一些可怜的自尊。

　　不开口则以，一开口，迎面而来的就是嘲笑，就是鄙视，就是否定，就是歧视，就是排斥，如此种种。我们没有开口为自己的思想宣言的权利，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的权利。我们甘愿以沉默的方式坦然接受命运，社会，别人赐予他们的待遇，不管公正与否，好坏与否。

　　贾樟柯沉默居多的影片，是对这些群体的真实写照，就是这样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们并不是哑巴，更不是木偶。我们有着自己深厚的爱，丰富的情感，对这个世界独到的体验和认识。因为，同样是人，同样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同样在社会发展潮流中的挣扎者，时代的阵痛，每个人都要承受，谁也逃不掉。

　　沉默，是一种伪装的妥协，一种最激烈的抗议。

　　申诉，时代特有的阵痛

　　《二十四城记》给了我们表达的机会。九位讲述着，或悲伤忧郁，或轻描淡写地讲述着一座军工厂半个世纪的变迁，几代人颠沛流离的生存挣扎，各自的家庭变故，情感经历，以及他们的付出与得到，体验与感悟。

　　我们看到，两代清贫老工人的深厚情怀；侯丽君“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我都要勇往直前”座右铭，“人有点事做，老得慢一点”话语背后，一个普通女人的坚韧与伟大；大丽为组织做出的牺牲，骨肉分离的伤痛，抱恨终生的愧疚与孤独。我们也看到，小花对待感情婚姻的独立与操守，副厂长对少年生活及初恋的美好回忆，新生代娜娜任性的洒脱，觉悟之后愧疚的痛哭……

　　他们的娓娓讲述，是对几个时代的工人阶层民众生活现状的梳理，是对各自时代阵痛中普通人命运际遇的代言，也是对沉默的大多数内心世界酣畅淋漓的倾诉。

　　作为观众的我们，在压抑的触痛中，开始追忆，开始思考，与影片中的人物对话，与自己的灵魂和人生阅历对话。这是贾樟柯的才华，他让我们回到过去，找回逝去的记忆，在虚构与现实中，审视平凡的人生际遇。

　　《二十四城记》带给我们的感动，仍旧是“在社会飞速发展进程中，那些被撞倒，被忽视的人”的命运，情感和尊严。

　　他们，活在我们身边。甚或者，他们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就是我们自己。在这部影片中，总能找到一种能触动你我内心最深层，也最贴近自我的共鸣，让我们忍不住潸然觉悟，心生敬佩，理解，愧疚，还有更多情愫。

　　《二十四城记》，是沉默者的一次集体申诉，为自己以及半个世纪以来，工人阶层民众的遭遇与坚强做证言，以贾樟柯的方式。

　　看完片子，知道了贾樟柯的不容易。他要面对国人苛刻的误解，面对这个时代多重标准的拷问。他躲在多种身份中和我们捉谜藏，一定是想在电影中保持一个真身真我。

　　他做到了。文/凌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