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院暗下来的分分钟里我都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些出现在我的眼前的的故事是否都发生在那艘搁浅于1958年的巨大木舟。甲板上下是为城池内外的天与地，那么这些缓慢发生的故事也在同样的一刻击中了你吗。 

　　贾樟柯先生的电影一直都是社会学画卷，他也没有刻意，就像你在他早期创作的电影中往往看不清楚那个穿过分宽大西装的男孩的脸，这是自然而然的。没有急速和湍流，没有洪水和猛兽，一张张脸庞、一个个摄像机掠过的场景都是那么自然地存在。那么往你身边的前后左右看一看，真正动人的故事都是那么看似微不足道，光芒微弱却一生如硬石一般灼热。 

　　这次要让你知道的故事，也并不例外。 

　　我们将殊途同归

　　很多人在提前观看了这部电影走出影院之后都一时有所停顿，不知为何而暂留的一刻停顿。我的法国朋友爱时力(一位贾樟柯的忠实仰慕者)跟我说：“哦，我吃了一颗柔软的子弹，并且它的味道我现在还无法用语言和你分享。”是的，爱时力先生，无论在什么地方，人与环境、时光、感情、丢失、痛哭、初次陷入爱情、没有皱纹的镜中的自己擦肩而过并且永远不能相见，这会让人神思上很久。站在我二十几岁的沙发上，我从《二十四城记》中看到的是所有人的终点。 

　　所有命运的开始都作何轨迹运动，从吉林从上海从沈阳，必经奉节来到成都。国家与社会的宏伟在于将一群人未知的以后紧紧打结然后挥挥手，船头的汽笛声让故乡从此成为远方，这群人的痛哭和欢乐开始因这个国家的需要而相似。 

　　曾经神秘的420在今天看来都为在其中生活的人留下了什么。 

　　几十年前照片上那个清瘦的小伙子如今面容如山路，他用手比着自己扔掉师傅捡回来继续用的工具的长度。等到师徒两人相见，两个男人面对面没有一句话，师徒的身影、父子的温度、激动却有点陌生但是仍然可以握紧的手。相比明日就要拆掉的机器和工厂，这一切都是绵延不断的，带着感情的恒温。老师傅一直哼着，无法自控的年迈和沉默，如果允许的话，可能还有一些属于空白的空白。 

　　坐在空荡的夜行车的中年妇女说：“我现在在我的墙上贴了两个大字----裁缝。”这是一种久远的激励自己的方式，从她十几年回一次老家的父母辈承袭而来。晃荡的车厢里她几度梗咽，说自己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母亲回到家乡见到亲人会抱头痛哭。她为何而流泪，为回想和理解亦或是为了自己的今日，总之，喉咙的难过是含糊的。摄影机为我们留下的哭泣并不仅仅是哭泣，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深爱电影的原因吧。 

　　相比非职业演员的自然流露，贾樟柯此次启用的职业演员们也都经历了一次极其艰难的表演。这群演员的无法摆脱的既定形象这次似乎隐身了。吕丽萍举着吊瓶的剪影慢慢向观众靠近，灯亮现出中年女人的无表情的一张脸，我们会恍惚一下，这是一张我们常见到的中年女人的脸，隔壁的或者是楼上的。大丽的故事是最残酷的对国家意志的服从，放弃寻找丢失的孩子，继续进入钢铁般不能改变的航程。个人对于集体的无条件服从里，这是一个让人太难以割舍的故事情节。载于厂史之中，蒙上灰尘，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一刻的放弃在任何时候提起来都不是历史。 

　　陈建斌虽然已经是孩子的父亲，但是你看他的眼睛里面，仍然有着坏孩子的影子。贾樟柯将坏孩子的影子放大并且给他自由。陈建斌的眉头里总是有一头类似于犀牛的动物倔强着，所以他说起那个心爱的女孩的离开：“完了她就走了，头也没回。”我们才会觉得没错，这样的男人就算是把隔着的铁丝网撕破也不会追上去的。 

　　我最喜欢的是陈冲，作为年轻女性观众我也不得不说我被她深深打动了。“顾敏华”，这是一个多么江浙的名字，她带着诱惑和成熟女性的荷尔蒙气息坐在一张黑白理发师椅子上，脖子上的围巾刚开始是故意歪着的，后来慢慢掉了下来。她有着一种不和任何人讲和的人生态度，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微小的，希望寻找到幸福的那种不讲和。她的精神世界在420厂里是一个异数，在我们被所有人的故事湮没之时，我独在屋顶看到她坐在那里。她积极工作、生活，充满希望地爱明天但是却失望而归，但是她对于自己不想要的爱情持有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是现今年轻女孩子身上非常少见的了。 

　　这么多的个体，茫茫的大海一样，每一个水滴在阳光下说出的故事都够我们狠狠地愣上半天神。这些沉默的故事将汇成远去的大海，他们的选择是一个坚定的城堡，所有人都在城堡外为他们感叹或者为集体意志所抱怨，他们在自己的国之中不为所动，他们像迷路的人一样相信曾经走过的路正确无疑。或者我在这里说他们迷路也是不敬。 

　　英国作家伍尔芙的小说《海浪》(The Waves)中将人一生的最后比作拍击在岩石上四碎的浪花，在《二十四城记》中，我们也看到了不远的岩石的岸边。 

　　我要感谢贾樟柯对于个体生命的尊重和爱。赵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