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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我一向不那么喜欢王家卫。《东邪西毒》里的旁白实在难逃做作的嫌疑,而且也多到了让电影几乎退化成超长版音乐电视的程度:画面反而降为辅助地位,仅仅为这些呓语提供了视觉补充。
若从巴赞的角度来看,这样来拍电影几乎形同作弊,视觉语言的功用被大大弱化,从头到尾导演都躲在演员身后不停地在讲、在说、在补充,哪里还叫电影,分明就是配乐散文朗诵!而即使抛开这些表现形式的主次之分,作为一个故事,《东邪西毒》也并不好,它支离破碎,并没什么重大的情节发展,它只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物,在说着一些自恋而疯狂的话。终极版更是干脆去掉了一切与片中情感无关的人物交代,那些属于金庸的东邪西毒之武功高强描述等等一概删除,让这些人物的剪影更为破碎,更为孤立。
少年时的我,不喜欢这样的电影。
即使今日,这样的极端情绪化的表现手法,我依然是不喜欢的。
重新剪辑的《东邪西毒终极版》,王家卫给它们刷上了厚厚的色彩,曾经交代前因后果的细微衔接部分全部砍掉,留下的全凭印象存活。这如同超现实派画作一样的光影衔接,我发现若放弃对叙事的要求,任性地把它当成一场少时的旧梦来看,竟然会是那么的动人。
沙是鲜黄的,迎春花的颜色。水洼里映着明艳的蓝天白云。红若血迹,绿茵如墨,光影横斜,浓得化不开。人还是当年的人,十几年前的模样,眼角没有皱纹,瞳孔里也看不见沧桑。说的还是一样的台词,听到的还是一样的叹息。唯一变的,原来是自己。回忆是件有趣的事。曾经再完整的故事,被岁月过滤后,都变成一截一截的片段。它们出现的顺序可能会改变,甚至连其中涉及到的人也可能会记错,但其中一些貌似琐屑的小细节反而最是栩栩如生。所谓记忆,其实记得的都是这些最无用的东西,一些颜色、形状,一种气味,一句话,一个表情。很多年在心底滋养的,就是这些符号所代表的那一种情绪,比如寂寞、悔恨,还有心痛。
回忆里,其实也都是自己的声音在主导着一切的人和事。慕容燕和慕容嫣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分别的意义微乎其微。我曾经搞不清那个叫桃花的女人和海边那手持桃花的女人到底谁才是黄药师心底的最爱,可后来发现,她们其实都在讲同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年少的时候我不懂他们为什么都遮遮掩掩固执地不肯说爱,后来我才明白,人生里不肯说或没能说的,不仅仅是爱。
《东邪西毒》的英文片名叫做《Ashesof Time》,直译是“时间的灰烬”,这比中文的“东邪西毒”要贴切得多。岁月尽头,桃花树下的红衫女子对镜而泣,水光中叫做桃花的女子伏马背而泣。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年少的时候只知道向前冲,并不能体会她们的心痛;但时间教给了我宽容,因宽容而去理解,因理解,终于动容。
一动容,便让人惆怅,哪怕都是别人的故事,哪怕都是不相干的心事。动容的背后,其实还掩藏着难以释怀的惶恐。渐渐地明白,不管多么坚定的信仰,在时间的面前,也终会化灰。
马友友的大提琴音低低奏着的,原来是一曲青春的挽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