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最热爱和亲近的有两种人:朋友和读者。”
撰稿·王悦阳(记者)
平淡无奇的周二下午,忽然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那是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是漫画大师丁聪先生的夫人沈峻女士打来的。语速还是那样快,还带着浓浓的上海乡音,只是在平静之中带着哽咽:“丁聪去了,就在今天上午……”霎时间,空气凝固了,思绪根本来不及转换。
噩耗来得那么突然,尽管心中早就有所准备,那一时刻却依然无法承受。“没有仪式,骨灰也不留。这是老先生生前关照的,他说:‘既然来了世间一遭,做完事情就走人吧,不要什么后事了。’我们作为家属,尊重他的意愿。”沈峻女士的一番话语,让人连一句常规的安慰话语,都无从出口。只能默默地在心中道一声,再道一声:“丁聪先生,一路走好!”
整整94年的人生岁月,那是一段怎样的漫长历程。甘甜抑或苦涩?成功还是挫折?或许,在丁聪的词典中,只有“快乐”两字贯穿始终。快乐者,永葆童心,童心者,赤子之心。丁聪的一生,始终不曾放下手中的画笔。那时,他勾勒社会黑暗、官场腐败,画出了《花街》、《现实图》、《“良民”塑像》等一大批精彩绝伦的漫画作品,到了东躲西藏、无处容身的地步亦在所不惜。1949年后,他对新中国投入满腔热情,不料一夜之间无辜蒙冤,“帽子”一戴23年……真可谓历尽坎坷。然而一朝沉冤昭雪,花甲之年的他丝毫没有“吸取教训”,依旧坚持用画笔指陈时弊,抑恶扬善,身为中国美协漫画委员会主任的他从不服老,始终以“小丁”的笔名创作讽刺漫画、文学插图以及《读书》杂志的封面画,直至90高龄而不辍,更立志为改革开放的大时代传神写照。据统计,其晚年创作的作品数量甚至大大超过以前作品的总和……这一切,都来自于老人一生从未改变的赤诚之心。一片热爱国家,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的真心!试想自上世纪20年代到21世纪的今天,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岁月是何等波澜壮阔?丁聪正是用自己的一辈子,投身于这段曲折跌宕,充满着鲜花与荆棘的漫漫道路,他走得那样艰辛,那样坎坷,却又是那样精彩,那样令人难忘!
丁聪出生于上海,父亲丁悚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创始人之一,不仅是当时漫画界的老前辈,更是“文艺沙龙”的热心组织者。周璇、叶浅予、张光宇、王人美、周瘦鹃……每个周末几乎都齐聚丁家,三三五五,各得其乐。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的丁聪渐渐喜欢上了美术,尤其是鲜活有趣、切中时弊的漫画。然而,父亲对此却坚决反对,在他看来,身为老大的丁聪,若从事收入毫无保障的美术,今后又怎能负担起全家十来个兄弟姐妹的生活?谁想到,丁聪最终还是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并且义无反顾,乐此不疲地走了一辈子。
“八一三”炮火刚起,年轻的丁聪就投身到抗战洪流之中。随着《救亡漫画》、《抗日画刊》的广为传播,“小丁”的漫画逐渐为人熟知。不久之后,丁聪又跟随张光宇来到香港,继续宣传抗日的工作。此后数年,丁聪用自己的画笔画漫画、编报纸、做设计,仿佛从不停歇,正如茅盾先生所说,俨然是个“短小精悍、天真快乐的运动员”。
1949年,作为周恩来总理邀请的进步人士,丁聪离开香港定居北京,开始了一番更为广阔的作为。他积极创办主编《人民画报》,还为《漫画》杂志撰稿作画,作为全国青联常委,还多次参加出访、外事接待活动,真可谓忙得不亦乐乎。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党的好朋友”竟然成了“党的敌人”,划为“右派”的他于是出现在了远在北大荒的黑龙江虎林密山之间,干起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尽管有着委屈,有着不解,丁聪依然故我地“天真快乐”着,他偷空就用水彩或素描记录下北大荒的生活风光,还参加了《北大荒文艺》的编辑工作。即使在“文革”期间,下放干校的丁聪依然敬业地做起了“养猪郎”,虽然不能再画画了,可他依然没有闲着,常常悄悄地用剪刀在泡沫塑料上剪刻动物,甚至还剪制了鲁迅和高尔基的头像。
风雨过后是晴天。晚年逢盛世,老人终于可以享受起那久违的友情,当年“二流堂”的朋友们,诸如夏衍、唐瑜、黄苗子、郁风、吴祖光、杨宪益等等,又纷纷回到了那酒台饭桌上无话不说的美好时光,尽管弯了腰,尽管白了头,但那些往昔岁月的友情,却从来不曾因为岁月更迭而冲淡,相反,越到老,越浓烈。
暮年的丁聪没有闲置自己的画笔,他有着一颗雄心,要把自己损失了整整20多年的创作生命追回来。患难数十年的妻子默默地为其安排好生活上的一切,老人于是一门心思全在艺术创作之中——他与陈四益合作讽刺现实的“陈文丁画”系列,还不断根据社会热点创作漫画,更有大量诸如《四世同堂》、《狂人日记》等文学插图……即使到了2002年,耄耋之年的老人依旧没有放下自己的画笔,坚持着创作。直到自己大病一场之后,脑力大大衰退,他才再也无法提笔作画……没有想到,连续刊登了27年丁聪漫画的《读书》杂志骤然中断连载,竟然引起了读者的巨大震动!无数读者不断写信询问老人的身体状况,有87岁的老人,也有中学生读者,无不投来真挚的慰问与由衷的关怀。感动不已的丁聪于是亲笔写下《感谢》一文,以此向自己一辈子敬爱的读者告别:“本以为自己绘画风格早已老旧,不画也罢,却没有想到读者依然记得我……我一生最热爱和亲近的有两种人:朋友和读者。在我生病期间,我被迫离开了我的读者,令我十分难过。是读者造就了我,我将永远记住你们。谢谢了!”
“一个人,画漫画到90岁,我想不大有了。”丁聪曾操着纯正的上海口音如是说,平实的语言,透出的是自豪,还是自怜,抑或其他?或许,答案尽在老人整整笔耕了近80年的那些浩如烟海的作品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