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她的欲念之火 他的秘密之花
迦陵
自戛纳影展的亮相后，阿尔莫多瓦的新片《破碎拥抱》于秋日在欧洲和北美正式上映。世人有理由关心，这位西班牙电影的代言人，在达到过《回归》的高度后，又要往何处去。三年前同样在戛纳，阿尔莫多瓦曾说，《回归》让他回到故乡拉曼查，回到西班牙乡间爱恨生死纠缠的隐秘故事里。那么这一次，《破碎之花》或可视作他的另一种回归——回到他精神上的故乡，那一片由黄金好莱坞、黑色电影与波普文化浇灌的沃土。
故事藏在照片里，在那些碎裂的残片里——尽管她已死了，他亦盲了，但他们相爱的瞬间、他们爱情的剪影，挣脱了时间的诅咒，完整如初地留在胶片上。如果按照巴赞的说法，绘画和摄影的冲动可以追溯到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那么《破碎拥抱》即是阿尔莫多瓦的“木乃伊情结”的一次投射：他试图和时间抗衡，在岁月长河里打捞自己的过去，打捞他难以割舍的记忆，给它们涂上香料，免于时光的腐朽。
阿尔莫多瓦不喜欢别人说他自恋，可他无法否认，《破碎拥抱》是一封情书，写给过去的自己。那是阿尔莫多瓦自《列女传》以来建立的小世界：那里有关于女吸血鬼的荤段子，有美艳的、自我牺牲的姑娘，有尘封多年的不了情和秘密的私生子，有阴柔的同性恋男孩，有一个被激情驱赶着、陷入强迫症一般情感的暴君，甚至还有一个会读唇语的私家侦探……这一切在假装欢闹的土壤上，开出分外凄美的花朵。这仍然是我们熟悉的阿尔莫多瓦，书写《欲望法则》的他，讲述《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的他，《活色生香》的他，或《回归》的他，一如他用水果糖那样鲜亮的颜色，佯装咋呼的口气，讲着一个失爱女孩的绝望——是了，这段戏中戏《女孩与手提箱》的故事，是《崩溃边缘的女人》在20年后的一次重演，甚至，拍摄《女孩与手提箱》的地方，正好是当年拍摄《崩溃边缘的女人》的摄影棚，在同一个地方，他与昔日的自己狭路相逢。影片半程，着一身猩红色天鹅绒裙装和一双猩红色高跟鞋的Lena从楼梯上颓然摔下，她倒在地板上，一团刺目刺心的红色——这是欲望的颜色，也是死亡的颜色，是阿尔莫多瓦的红色。
在冶艳凄迷的红色上，《破碎拥抱》又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那是安迪。沃霍尔的缪斯头顶白金色短发的光芒，是阿尔莫多万写给曾滋养了他的波普文化的致敬书。借着他的银幕女神佩尼洛普，阿尔莫多瓦完成了一次对他昔日女主角的检阅，坎德拉、修女罗莎或瑞伊蒙达，她们统统在Lena和Pina的身上复活。不仅如此，她复苏了他对于好莱坞黄金时代的记忆和幻想：她可以是沃霍尔的图腾女神，也可以是甜心天使，梦露与赫本的影子同时在她身上交叠，她是波普这株杂树上开出的最浓酽的花；璀璨之外，她的幽深眼神里亦埋着悲愁与不详的玄色，那是黑色电影里摇曳着的蛇蝎美女的身影，她让人想入非非，但又在悬崖边杀了个回马枪，就像阿尔莫多瓦形容的，“她太善良”；于是，她终是回归他魂牵梦绕的那类女子——坚忍奉献的女子，那些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影片里的母亲和女儿。无论Lena还是Pina，抑或佩尼洛普，她们其实没有区别：“她”是他全部欲望和想象的代言。
红色或者金色，最后都没入苍凉的黑色。这是黑色电影的底色，是Lanzarote海滩上火山灰的颜色，亦是死亡与永恒的颜色。阿尔莫多瓦说，他创作《破碎拥抱》的灵感源自一张照片，他无意中在Lanzarote海滩边拍下一对拥抱的情侣。海滩上的情侣让他想起罗西里尼《我的意大利之旅》中一幕：在发掘中的庞贝，英格丽。褒曼见着一对被湮没在火山灰中的恋人的尸体，伤心欲绝。情爱和死亡在镜头下痴缠，定格的瞬间，永恒与时间达成了体面的协议——那些灰色的墨色的幽灵般的影子，那些撩拨情思的瞬间，它们在“死去”的那刻从时间的磨蚀中豁免了。激情，爱欲，死亡，以及镜头下的永恒之约，铺就了阿尔莫多瓦的去往大马士革之路。所以在片中，当Lena看着荧屏上的英格丽。褒曼绝望崩溃，她也默默流泪，那一刻，Mateo没有安慰她，他搂住她，拍下他们在一起的这一瞬。Mateo坚信，也是阿尔莫多瓦坚信，也许肉体在时间流逝中会消亡陨灭，可他们的爱能够在镜头定格的瞬间获得永生，甚至他们支离破碎的拥抱在相片上成就了完整。
阿尔莫多瓦太知道怎样假装漫不经心地触到我们最敏感的情感神经末稍——那是Lena以“甜姐儿”的造型蓦然回首时，是她戴着白金色的假发盈盈浅笑时，是电视机屏幕上出现《我的意大利之旅》时，是Mateo说着“让娜。莫罗的声音能给我最大安慰”时候……在经历了许多个这样怦然心动的瞬间，这个故事里摇撼灵魂的瞬间，是盲了的Mateo手指抚过电视机的屏幕，录影带粗糙磨损的画面上，是车祸前他与Lena最后的拥抱。
她的欲念之火，他的秘密之花，他们的破碎拥抱——这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亦是机械复制下爱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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