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读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缘起是因为一个姐姐的推荐,她说,“这本书,我读到落泪。”我追问“为什么”,她回答说,“跨疆界的视角,关注历史深处的情怀,更重要的,六十年过去了,我们是否有胆量和胸襟,站到败者一方的阵营里看过来,感受从前被我们忽略的痛,恐惧和生死离别?”
书读到中段,在柏林的Cinemax 7电影院看到了王全安导演的《团圆》,在里边,我看到了一个内地导演对于这段历史的追问,对于历史带给个人与家庭的伤痛和难以磨灭鸿沟的思量。在中国,电影有些背离了它本身的规律,只被当做简单的情绪的发泄物和压力的释放物,只被单纯地被看做娱乐和商业。而且,对于娱乐精神的领悟不够透彻,对于商业规范的执行不够彻底。所以,能够有《团圆》这样把住了时代脉搏的电影,值得欣慰,并加以鼓励。
王全安是尊重叙事传统的导演,他的电影一般讲述在特定环境里的特殊人群,有封闭感,有猎奇性。但这次《团圆》却突破了他的以往,他将视角放大,描述出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造成的族群的离散,以三个老人、一个家庭为核心来呈现。
《团圆》讲述了在当下上海,台湾老兵返沪探访自己留在内地的妻子月娥的经历。月娥为了生存早已再婚,除了和老兵生的大儿子外,还和她的第二任丈夫老陆育有两个女儿。台湾老兵的台湾老婆在头几年已经过世,老兵思念起月娥来,随老兵团抵达上海后,就到了她现在的家里。月娥当年虽然只跟过老兵一年,但对他仍充满爱恋,对自己的丈夫老陆只存感激。台湾老兵并不想一个人独自返乡,也提出带月娥回去同住,月娥在爱情与恩情之间摇摆不定。虽然她外表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汹涌澎湃,无论她选择了哪一方,另外一方都将与她各自天涯……对于形形色色的变故,老陆总是那句老话,“人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做其他事情”,四两拨千斤。人生的道理,用吃饭来形容,再简单明晰不过。我对他挟家庭孩子以令月娥的方法持保留态度,但他确实太像一个在我们周围碌碌无为、默默奉献的老人。台湾老兵在观光车里握着月娥的手,睡去,并不唐突,反而有穿越时空而来的短暂温馨,他有些鲁莽,只知补偿,不太重视兵家奇技,难怪会败得一塌糊涂。
女人,是王全安电影里持续描述的重点,他曾经不避讳地说,“在我的各个阶段,女人都给我以极大帮助,无论是我身边的女性朋友,还是和我有过感情的女人们”。他在自己的电影里用极大的篇幅来讴歌女性,展示女性的坚韧与努力。他的电影序列里,从《月蚀》到《团圆》都无一例外。一女两男的人物关系,他也曾经在他3年前摘得金熊奖的影片《图雅的婚事》中有所表现,和《图雅》不同的是,《团圆》中的女人月娥稍显被动,反倒是两个男性角色,无论在人物的塑造和行动线上更为突出。月娥由“上海女性形象的代言人”卢燕扮演,她已年过八十,仍要在银幕里体尝人生道不尽的百转千回,看得满眼心酸。在她戏里的老公中风之后,她给他煎药,在弄堂里穿过,应和着知情邻居的“好心”询问。她挺直了腰身,走得云淡风轻,那是典型的上海女人,好面子、讲仪表、不惧人言可畏。
王全安将故事的背景放在当今的上海,有很大的危险性。首先,上海是集中西文化的大成者,如何将它与故事做很好的融合,有很大的挑战,王全安在接受美国知名电影杂志《好莱坞报道》专刊采访时,就直白地表示,“曾经中国有一些大导演,都死在了拍上海上,比如,张艺谋,比如,陈凯歌”,北方导演的南国之梦均魂断上海;其次,上海是中国城市化发展最剧的城市,如何将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做很好的勾连与铺陈,对于只有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来说,难度不低;再次,上海人的市民心理、行为方式都有其独特性,如何拍得让人信服,难上加难。
《团圆》至少完成了以上所指的70%,它的中心场景是独特的上海景观--在辉煌大厦后藏身的嘈杂里弄来做为,女主演是卢燕,编剧有熟悉上海人生活方式的金娜。但比较遗憾的是,在拍摄期间,上海雾气蒸腾,拍摄的技术难度增大,影片最终表现出的层次感不够。而且,因为影片对于话剧风格的追求,使得上海空间的展示不够充分,没有强调环境的叙事功能。
影片中出现了好几次吃饭场景,有像李安电影倾斜的感觉,用王全安的话来说,是为了“让戏剧冲突出现得更为日常”,主意很妙,但后半段饭局过于集中和紧凑,稍显重复。
《团圆》开篇格局不错,但越到后来,开口却反而小了,到了结尾,收束得有些陡峭。前一场戏尚是生死离别,后一场戏就还原为平静如水的日常生活,那些出现的新问题,比如,搬迁带来的家庭生态的变化,比如,子女与父母疏于来往,虽然是从电影之前的千丝万缕里延续出来的,但走得有些偏了,气场有些不接。赵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