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日本昆虫记》把一切劈得分裂
彭小莲
终于看到了日本导演今村昌平(1926-2006)在2001年完成的最后一部故事片《赤桥下的暖流》，看完以后大失所望：导演老了，是体力上的衰弱让他失去了年轻时的狠劲，他不再无情地撕开黑暗的社会，不再直逼复杂阴暗的人性。没有了，留下的是那样一份浅浅的梦幻，和并不怎么感人的爱情。
年轻时候的今村不是这样的，他早年的作品狠得让你窒息，绝望得让你敬佩。1961年，他的《猪与军舰》上映以后，在世界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虽然投资方还是对他存有很多非议，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创作。只是他停顿下来了，说要好好思考战后日本的变化，以及当时日本人的精神状态。
3年以后，1963年底，他完成了《日本昆虫记》。这是一个关于母女俩人的故事，母亲富米变成了妓女，女儿信子成年以后来到东京，和母亲的情人发生了关系，为的是从他那里拿走10万日币，回到农村去办农场、结婚生子。这里已经不能按照传统的道德伦理来诠释信子的行为，她不是那种卑劣的妓女，但她也绝不是一个动感情的女人，在金钱和感情上她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她质朴地从农村走来，似乎是面目依旧地回到家乡，问题是，在和男人用性做交易的时候，她一点羞耻感都没有，她目标明确。我们该用什么样的价值观来认识她？今村沉默着，他展现给你赤裸裸的战后穷困的日本现实，让你自己思考。
影片让我想起了老舍的《月牙儿》，也是关于母女俩的故事，母女俩最终都沦为妓女，老舍对她们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小说中渗透了悲天悯人的情感，充满自觉的阶级意识和道德伦理的社会批判，让我们看见黑暗的社会最终吞噬了这母女俩。
而今村刻画的富米和信子却完全不一样。当富米从一个努力生活的农村姑娘变为纱厂女工，她年轻、充满了生气，可今村丝毫不给他的主角生活的希望，很快她就被男人抛弃了；她跑到东京当女佣，不久又沦为妓女。这时候，今村对她们的生活既给予很大的同情，又毫不留情地剥开富米阴暗的一面，她被男人利用，同时自己又成为老鸨，从妓女身上抽血。演员在一点一点把握着表演，服装和化妆上的努力，都为成功地塑造这个复杂的人物奠定了基础。
今村描述她们的日常生活时，展现的是一群举止粗俗的女人，她们数钱时的贪婪，但很快又展示她们在卖淫时被人欺负的悲惨景象。她们从农村来，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为了寻找生计，都不自觉地选择了卖淫这个行业。就是这样一个群体，在战后的日本生存着。
在处理人物的时候，今村会把性的场面直接推到前景，特别是富米和父亲的复杂关系——老实勤劳的父亲一手带大了富米(妻子跟别人的女儿)，她从小和父亲同床入睡；当她喂奶乳房发胀的时候，父亲帮她吸奶。这种奇怪的父女关系，让人看见一种压抑的人性，而在这份压抑中，又体现着复杂的爱。当父亲一辈子辛劳而死的时候，一个风尘女子从东京赶回来了，她站在与她身份非常不符的环境里，而父亲在嘟囔着“奶，奶”的时候，她果断地将考究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脱下，把乳房放在垂死的父亲嘴上。父亲死了，富米痛苦得脸都扭曲了，在黑暗中能看见富米绝望的神情。这就是今村，他始终把握着一种复杂的性爱、人物关系，还有强烈的生命力，他将它们混杂一起。在处理性爱场面时，他也是非常“今村式”的，常常是强烈而疯狂的，有时又是变态的，但是却一点都不猥亵、不肮脏。
故事跟随着富米的命运，经历了半个世纪。在影片的背景上，今村常常展现出大时代的变化，天皇投降的场面、学生的游行示威、工人运动的展开，还有富米当佣人时，推着孩子的小车经过美军基地。你可以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人身上，看见战后日本的满目疮痍。火车站里，大批农民涌进城里寻找工作，富米就簇拥在人群里，那种无奈、渺小和别无选择，让你透不过气来。在战后的日本，人生的全部价值，除了金钱还是金钱。只要有钱，任何其他的伦理标准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也许在创作这些穷苦的底层人物的时候，今村没有什么阶级观念，他只有一份深刻的理解，对人的理解，对下层人承受着压迫的理解，对战后日本变迁的环境的理解。
跟今村昌平相比，老舍对人物的把握要温情得多，他让我看见了一个成长在贫穷中的善良作家；而今村作为一个在富足家庭长大的导演，受过很好的教育，像一头精力旺盛的狮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愤怒，站立在高处，大声咆哮着。虽然他表现的都是底层人的生活，他还是会毫不留情地一斧头一斧头地朝生活和人性劈下去，把一切劈得四分五裂，任鲜血流满一地。从早年的影片一直到《楢山节考》，都体现了这一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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