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拱手河山讨你欢”这种段子只能出现在不入流的低俗小说里,现在昆汀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低俗小说热爱者——送不了山河,送尊金狮绰绰有余。11日晚,67届威尼斯电影节评奖结果揭晓,昆汀公布最佳影片是索菲亚·科波拉的《在某处》,新闻中心顿时炸了,嘘声哄笑声一片。一身浓绿裙装的科波拉施施然上台领奖,用墨镜遮住了表情的昆汀那一刻十足是三流言情剧的男主角。敢情我们马不停蹄地看了11天电影,只为来见证本届评委会主席对旧爱索菲亚的深情一片。
随后的发布会,昆汀摘了墨镜,一本正经地开始滔滔不绝,他试图让我们信服:“我的选择是只对电影负责。”可惜终究欠缺说服力,众人心照不宣地笑。平心而论,除了金狮的归属让人错愕,其余奖项的归属尚且在情理之中:连得最佳编剧奖和最佳导演奖的《伤心小号曲》是难得风格和可看性俱全的电影,影帝文森特·加罗在《必要的杀戮》里的表演无可争议,年轻影后阿里安娜·拉贝德在《爱登堡》里的本色演出是天赐的礼物,至于杰基·斯科里莫夫斯基和蒙特·赫尔曼两位老先生则给这一届轻飘飘的影展添加了定力和分量。
“这是一部非常个人化的小电影”
其实《在某处》不难看,是部挺招人喜欢的文艺小品,昆汀太慷慨地给科波拉一尊金狮,反倒过犹不及。如果看过《迷失东京》,会觉得《在某处》分外熟悉:只会老去不会成熟的坏男孩,娃娃脸、老灵魂的豁达少女,酒店房间里封闭的小世界,艳舞女郎,没营养的电视节目,以及,人在旅途。有《迷失东京》在前,《在某处》便有些重复的意思,未见新意和惊喜,只那懒散又温暖的调子讨人喜欢。
领奖的时候,科波拉说,《在某处》是一部特别个人化的小电影。影片成本800万美元,剧本写的是她最熟悉的世界,那是暂居巴黎的她回望洛杉矶的生活,是初为人母的她回忆做女儿的日子。所有的女孩儿都有一段和父亲相处莫逆的童年往事,在科波拉的电影里,每一个让人心软的细节都是她亲自经历过的——和父亲去旅行、一起玩纸牌、一起进赌场、半夜一起在床上吃冰淇淋……所以,这电影是索菲亚的“致父亲书”,是女儿讲给老科波拉的一段私语,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是父亲身边的小女儿。我并不认为这电影如昆汀形容的“伟大”,或者“会在电影史上留下位置”,它只是一首柔软的小诗,片子里父亲和小女儿认真地过着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的段落,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在看多了激烈的偏执的电影后,这温柔就成了一种特权,比起电影,父女深情才是永恒的。
“我现在感觉真的真的真的很好”
领最佳导演奖的时候,西班牙人做派奔放,阿列克斯·德拉·伊格莱西亚当场就单膝跪在昆汀面前。之后的发布会上,他又意犹未尽地从背后给了昆汀一个熊抱。
在得奖的兴头上,伊格莱西亚张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真的真的真的很好。”而《伤心小号曲》却是一部关于惨痛往事的回忆,那是弗朗哥的阴影还固执地不肯散去的晦暗年代,是一场无理性的集体梦魇,在那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里,童年、爱情、光明、信念,一样一样成为祭品,最后只听到小号声里,小丑的悲伤歌声在回旋。在伊格莱西亚的导演阐述里,他写道,他讲述这个马戏团和小丑的故事,讲述千疮百孔的童年和千疮百孔的爱情,是为了治愈他心头长年难以平息的疼痛:“悲伤黯淡的往昔时光,是那么荒诞不经,又让我恐惧不已。在这个梦里,其实我并不确定,谁是滑稽的小丑,谁是受难的孩子。”这电影假装欢闹,它看上去带着强烈的B级片范儿——荒诞、直接、极端、浓烈,一目了然的暴虐和情色。而五颜六色的马戏演到最后,是粉墨散场的悲戚怆然:这是内心流泪的小丑,把蛮荒恐怖的往事讲成让人大笑的笑话。
“你在生活中和银幕上都是那么美”
最佳女主角奖公布的时候,26岁的希腊姑娘阿里安娜·拉贝德走上台,有些茫然,又似乎很平静。后来昆汀恭维她:“你在生活中和银幕上都是那么美。”姑娘脸上仍是淡然的样子,笑容里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敏感,就像这个城市里盛产的美丽易碎的玻璃品。这个时候就知道,她在《爱登堡》里的演出有多本色,是工业复制时代的一抹纯然的感性——刚好是《爱登堡》女主角需要的气质。
这部出自年轻女性导演的女性主义电影,仍然带着明显的生涩、涣散、随性、去戏剧化,一不留神就可能错开导演的节拍。萧瑟的画面上,讲着更萧瑟的故事:一个自闭的女孩,她垂死的父亲,她唯一的同性好友,以及萍水相逢的异乡人,这种电影的情绪,就像爱琴海上稍纵即逝的水雾。看进心里去的人,比如昆汀,就说:“这是部迷人的电影,它慢慢地征服了我,我想必须要给它一个奖,第一该奖它什么呢?”他看到的最初与最后,是故事里那个叫玛丽娜的女孩,“这部电影的分量全都落在这个女孩的肩膀上,看着她,看着阿里安娜的表演,是一次美好的感性体验。”多少有些出人意外,昆汀给了这电影极高的评价,因为,“它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文学想象、艺术想象中的希腊,一个被工业化侵蚀的、荒凉的希腊。”
“他的表演让我原谅他的任性”
文森特·加罗做导演的水准大抵不能恭维,《写在水中的承诺》让多少人看得面面相觑,对照他主演的《必要的杀戮》,只能说,术业有专攻,他还是做演员合适,至少这个威尼斯影帝是没有争议的。此君个性别扭,不肯在水城露面,波兰老导演杰基·斯科里莫夫斯基替他上台领奖,老人家都忍不住消遣他一句:“你躲什么呢,不就露个面,这点胆子都没有?”玩笑话之后,前辈对晚生到底是纵容的,他说:“文森特的表演让我可以原谅他的任性。”
如果看过他编剧的《水中刀》,熟悉他的旧作,就知道斯科里莫夫斯基的电影多是关于“生命残酷物语”,《必要的杀戮》亦是如此:一个塔利班被秘密运送到东北欧,意外逃离,在积雪的森林里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地试图活下去。这是一个“人”被不断降解的过程,降到生物最本能的层面,文森特·加罗饰演的塔利班分子,失家园,失身份,甚至失去了“人”的属性,没有语言,没有交流,天地苍茫,荒凉的雪原上,只有他的身体和眼神透着“求生”的热望,这最卑微也最执著的欲念。
昆汀给了这电影恰如其分的概括:它是艺术电影的典范,它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作品,它是让人感到痛苦的杰作。“我从私人感情上不能接受塔利班分子,但必须对生存的欲望和努力致以敬意。杰基让我体验到,即便我的理智不能认同一个角色,我的感情却能和他重合,能用他的眼睛来看世界。”
“能给他颁奖是我的荣幸”
宣布特别金狮奖的时候,昆汀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激动。这个奖颁给了蒙特·赫尔曼——昆汀的恩师,20年前,他发现了他,帮他制作了《落水狗》,带他去圣丹斯,在这个行业生存下去需要学会的事,是他教给他的。后来的发布会上,赫尔曼坐到昆汀的身边,一直很话痨的昆汀一瞬间安静下来,期待地看着面慈的老者。这让我想起他去看《无果之路》的首映,准时到场,谦卑地和众人打招呼,像一个虔敬的学徒。原来,这个连路易·马勒和布鲁埃尔都敢消遣的混世魔王,心里还是存着敬畏的,见到了赫尔曼,他就成了一个等待被指点、等待被表扬的孩子。
在赫尔曼的授奖辞里,有一条是“感谢他发现了一批年轻电影人”。这群人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昆汀,自那以后,赫尔曼就做了美国独立电影界的伯乐,年轻导演冒了一茬又一茬,而赫尔曼自己的导演事业却停了20年——《无果之路》距离他的上一部电影,隔了21年。
《无果之路》又一次验证了那句也许让人扫兴的话:如今最有意思的电影是老年人拍的。这是黑色电影和作家电影微妙的混合体,一桩李代桃僵的罪案、一个藏着致命秘密的女子、一个沦陷的男人、一次从雄心壮志开始然后渐渐失控的电影拍摄、现实和虚幻的双重螺旋里无人幸免……这个黑色电影的母题被拆解成一次关于“真实”和“虚构”的思辨,时间不再是线性,时序断裂,空间跳跃,每一次以为将要在故事里卷得更深,不可思议的间离手法又把我们拉回到审视的距离,它让我想起阿兰·雷乃对电影的定义:电影就是虚构,是被打碎的事实以及碎片的重新排列组合。我想,这是一部让喜欢电影的人热血沸腾的片子,因为赫尔曼唤起了我们对老电影的记忆,唤起我们对于电影本身的思考。
昆汀说,能给赫尔曼颁奖是他的荣幸。这是学生对老师讲的客套话,也是大实话——赫尔曼的电影里,那条向着虚幻的道路失了方向,但他的电影,却给了电影一种方向,也让转折迷茫中的威尼斯,多了点儿定力。
本报特派记者 柳青(本报威尼斯9月12日专电)
相关链接 威尼斯电影节获奖名单(部分)
最佳影片金狮奖 《在某处》(索菲亚·科波拉)
最佳导演银狮奖 阿列克斯·德拉·伊格莱西亚(《伤心小号曲》)
特别金狮奖 蒙特·赫尔曼(《无果之路》)
评委会奖 《必要的杀戮》(杰基·斯科里莫夫斯基)
最佳男主角 文森特·加罗(《必要的杀戮》)
最佳女主角 阿里安娜·拉贝德(《爱登堡》)
最佳编剧奖 阿列克斯·德拉·伊格莱西亚(《伤心小号曲》)
最佳摄影奖 阿列克谢·费多琴科(《沉默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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