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 皮
编剧兼导演在《爱情的印象》中,对戏剧的任务稍做了更改,不以推动情节为主,代以讨论。关于爱情,关于真实,关于背叛……等等,讨论迅速脱离表象,趋近本质,求个究竟。这种“究竟”不是中国式离婚中的矛盾,不是蜗居中的困难,与GDP无关,与微博无关,似乎与当下社会主流也没有必须直接的联系,但它却是些伴随人类的行进,始终形影不离的问题,哪怕在我们想摆脱它们纠缠时,仍然如此。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是不相信奇迹,而是不期待奇迹。因为商品社会,利益(准确说,是利润)就是规则……只有钱才能生出奇迹的时候,奇迹出现在眼前时,逐渐也没了它该有的效果,就像一个超女的产生,对超女本人来说,是一个奇迹,对他人而言,效果跟彩票类似。
也许是因为我还相信奇迹,所以出现了一件跟奇迹类似,而不是跟彩票类似的事情——人艺小剧场演出李健鸣的话剧《爱情的印象》。
看过演出的人不会觉得我的这个说法夸张。如今,不仅仅是电影必须赚钱,话剧也得有赚钱的可能性,才能投排,没钱奉献给话剧来赔,哪怕话剧一如从前的高雅。《爱情的印象》的剧组,从导演李健鸣到演员周韵、祖峰到舞美谭韶远再到所有剧组成员,他们的勇气因少见尤为可嘉,首演的成功,首先也是他们勇气的回报。
先说说这是怎样的一出话剧,否则刚才说的话都没有说服力了。
《爱情的印象》源于史铁生的小说《务虚笔记》,编剧李健鸣。《务虚笔记》是另一个奇迹,我曾经写过评论,惊叹过作者史铁生,在身体如此羸弱的状态下,长篇中的激情却从头至尾饱满充盈。这个长篇的另一个特点是读起来不能说晦涩,但不容易读,正如题目昭示的——务虚。编剧李健鸣对此长篇的理解加上浓浓的热爱,呈现的剧本,可以说是这个长篇精髓的二度传达。她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整合了核心故事彼此间的勾连,以戏剧的筋骨和秩序对小说的神韵予以加强。最后的舞台呈现,首先成功地制造了虚幻的气氛,一如小说的务虚。
编剧兼导演在《爱情的印象》中,对戏剧的任务稍做了更改,不以推动情节为主,代以讨论。关于爱情,关于真实,关于背叛……等等,讨论迅速脱离表象,趋近本质,求个究竟,与小说一脉相承。这种“究竟”与道德判断无关,与是非无关,不是中国式离婚中的矛盾,不是蜗居中的困难,与GDP无关,与微博无关,似乎与当下社会主流也没有必须直接的联系,但它却是些伴随人类的行进,始终形影不离的问题,哪怕在我们想摆脱它们纠缠时,仍然如此。
小说《务虚笔记》中,此类的思辨是严肃的,更为独特的是作者通过想像力重新编织的逻辑魅力。
比如,作者指出,性虐,说到底是戏剧。读者的意外期待作者的解释。作者说,戏剧的根本是可能性,平时不可能的,在戏剧中,可能了。平时,爱的双方,一方想欺侮另一方,一方想控制另一方,一方想使另一方颜面尽失……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至少不能在心甘情愿的前提下,变得可能;但是,在性虐的前提下,统统可能了。戏剧,性虐由假定开始,人们可以尽情享受其过程中所有的“假”,假的仇恨,假的虐待,因为我们知道,这源于爱的真,爱的信任……
《爱情的印象》男女主角的通篇对话,探讨的这些话题,即使没有结论,逐渐还是营造出了一个临时的与世隔绝的小空间。观众随着演员,进入了由台词内容构成的吸引,无论年老年少,都能从这较为广泛的探讨中找到自己的点,联系自己的人生体验,随着台词开动思索。两个小时的长度,观众坐下,坐住,渐渐离开当下的沉重,沉重中的无望,或者希望中的怀疑,躲进这个小空间,片刻地忘我……让思绪和灵魂在这空灵的话语中,美丽的话语中稍稍朝上飘飘,耸耸尘世的风尘……应该承认,这出戏不是符合大众胃口的,但在此剧中沉浸下来的观众,比我想象的多出好多。这是可喜可贺之事,这说明通俗恶俗的文艺大潮,并不能卷走所有的读者和观众。
剩下的小众们,应该彼此庆贺,小酌一番。
前面说到了勇气,我想还需要补充一点,光有勇气,把市场抛到一边,排出这样的一出戏,也是不够的。这样的坚持,一定还有性格中的偏执。我所认识的李健鸣多年来为人为事无我的偏执,此时算是用到了刀刃上。也许她私下会对自己说一句:这么干,就对了。
李健鸣说,没有女主演周韵的坚持和努力,也不会有这出戏。又一个执着的。一个耀眼的女演员,她不在广告里说,明天会更好,但她在台下幕后为明天做了一件好事……也许,我该强调一下,偏执的人们啊,保有这性格吧。
据说,全剧舞美才花一万多块钱,这让我想起最近几部欧洲票房很好的小制作,比如北欧的《给雅各神父的信》等。他们的投资与好莱坞的投资相比,少得几乎可笑,但呈现的银幕效果,绝不寒酸、简陋,用眼前流行词儿说,很有大片儿的“范儿”,用事实证明了,艺术还没等于钱。《爱情的印象》舞美小巧、空灵,灯光的运用非常到位。导演在此基础上,运用了大量的京剧表演中的程式,演员的须臾转身,便完成了角色转换,更迭了故事。所有二度创作中,最突出的特点,在我看来便是,在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缔造虚拟空间,层层叠叠,扩充了剧情内涵的容量。
两个演员的表演,令我想到暗合之类的词儿。周韵的自然气息,增加了舞台聊天般的私密,拉近了观众与舞台的距离;祖峰的话剧板眼与激情,强调着话剧本身的感染力。这二者居然很有机地融合了,仿佛冥冥中,有一外力相助,观众的欣赏在这个有机体中获得了安置。剧终时,我看看身边的史铁生夫人,又抬头看看剧场的各个角落,以为能看到史铁生的微笑。
史铁生说过,人像一个孤独的音符,置身浩瀚的音乐中,难免恐惧。“这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与别人相关,却不知道别人对这复杂的相关取何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期待着别人,却没有把握别人是否对他也有着同样的期待……”
从这段描述中,我仿佛听到孤独的玎玲之声。这出戏也许是写给孤独之人的,那些孤独但不寂寞的人们。
皮皮:小说家,现任鲁迅美术学院教师。主要作品《渴望激情》、《爱情句号》、《所谓先生》、《全世界都8岁》、《不想长大》、《安东尼奥尼猜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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