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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对艺术应谦卑敬畏 当代人害怕文化没落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3月26日15:45  解放日报
《窝头会馆》剧照 《窝头会馆》剧照

  时间,不是采访的真正理由。尽管,正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微博)成立60周年。

  距离,不致懈怠探究的动力。毕竟,人艺这家“中国名声最大的剧院”远在北京,近在热爱话剧者的目光里。

  甚至,人艺以及人艺所代表的中国话剧,也非报道的最终指向。问题是,话剧,依然还是有品质的文化表达吗?它还能否过滤现代人生命中的焦躁与功利,能够折射当下怎样的生活寓言与城市精神?

  《解放周末》独家对话濮存昕(微博),不仅因为他人艺副院长的身份,也不仅因为他是中国话剧界迄今作为主角演出场次最多的经历,更是因为他对艺术不染功利主义的情怀。

  我们今天所有对文化的忧患,实际上就是害怕文化的没落、真正好的品质的消失

  解放周末:阔别24年后,北京人艺以成立60周年上海庆典的华丽方式,将再度亮相上海舞台。舞台上“大师、大作、大戏、大演员”的定位,是否可理解为对60年人艺时光的庄重致意?

  濮存昕:那年,人艺到上海演出时,评论界曾经发问说,北京人艺的旗帜能打多久?我想,现在我们可以说,人艺的老艺术家把他们的精神传承下来,我们这一代也希望通过我们在舞台上的表演,让更多的年轻人走进剧场。

  进剧场,不是看我们,其实是接近话剧,或者说是接近文学。在我的概念里,人艺还是要坚守文学剧院的品质,要有思想的光芒。

  解放周末:在审美多元化与市场浪潮的冲击下,坚守不易吧?

  濮存昕:再怎么市场化,再怎么商业化,我们都应该坚守文学剧院的品质。这是生存方式,是必须。就像金钱是物质交换的等价物,真诚就是人与人心灵交往的等价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彼此在人格上一定要平等。这是当下特别要强调的,也是我们正面临的课题。

  为什么人们总说,这个时代的艺术出不了大师,出不了精品,我想就差这点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互相了解和彼此尊重。在人性的学科上,艺术工作者是最有优势也是最应该有责任感的。话剧是把文学立体化、形象化,不能离开这点。离开这点,就会娱乐化。当然,娱乐有娱乐的功能,但咱们得干咱们的,坚持人民性、文学性。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它一定是对社会、对人性的深度思考。就像《鲁迅》里的那句台词,知识分子是可以从天上看到深渊的。我们今天所有对文化的忧患,实际上就是害怕文化的没落、真正好的品质的消失。因此,公益精神尤其要体现在像我们这样的文学剧院上。

  解放周末:这是否意味着,今天的人艺正在对抗话剧的商业化?

  濮存昕:不说对抗,应该说我们要避免完全商业化。事实上,人艺也有商业化的,而且人艺商业化的业绩也不错。比如,《窝头会馆》一轮演出下来就有1000多万元的票房。艺术市场不仅有广度,也有深度。

  解放周末:这恰好吻合了一种观点,有人认为《窝头会馆》是按“大片”制造的话剧。

  濮存昕:不是大片,是小片。我们小片在哪儿呢?舞台上就一个场景,从头到尾,演员也才不到10个。

  解放周末:但是,有被观众称为“五星上将”的明星演员们。

  濮存昕:所谓的大腕回归,凤凰返巢。

  解放周末:该剧“大腕回归”的特点如此重彩浓墨,靠什么力量?

  濮存昕:还是大家喜欢作品。哎呀,宋丹丹(微博)、何冰,他们特推崇这个作品。《窝头会馆》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的献礼剧,没有直接写解放军进北京,而是展现了解放前夕北京城一个叫“窝头会馆”的破落四合院里底层老百姓命运的变化,其实就是写一个时代。

  解放周末:不由地,令人联想起人艺的经典剧 《茶馆》。

  濮存昕:是。 《茶馆》就是这样,从一个茶馆里的三教九流,写到一种民心所向,写到一个时代的结束。我相信,做人要直,做文艺要曲。真正的好作品都是这样的,这应该是艺术创作的规律。

  做一个负责任的创新者,为时代负责、为观众负责、为自己的生命价值负责

  解放周末:人艺60年,有起伏的辉煌,也有耐人寻味的情怀。首任院长曹禺说:“我和剧院的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的天地里,翻滚了40年。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 ”然而,今天的人似乎很难再有这样诗意的热爱了。

  濮存昕:没有这样的况味,但可以说越来越多的人爱舞台了,真的。尤其是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话剧。我到欧洲演出,看到他们的剧场里大多是老年观众,我和当地同行说,我们那儿和你们这里不一样,我们那儿看话剧年轻的观众多。

  解放周末:年轻观众往往更青睐和当下生活共呼吸的舞台表达,而他们觉得人艺似乎更依赖对经典的“继承”和“反刍”,创新不足。

  濮存昕:需要创新。但是,五千年中华文化发展到现在,不能只讲创新。我去国家博物馆(微博)参观,很有感触,我和国博的人说,国博展出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有根的。他说,小濮,你说得对。同样,作为国家剧院,我们也要保持这样一种心志传承五千年文化的脉络。我们到不到这种水平是一回事,但得有这种信仰、这种追求。

  继承不是重复,是我们用这个时代的精神和文化态度、这个时代对人性的思考,来对经典作出我们的解读。坚持传统也好,勇于创新也好,说到底,所有的作品都离不开人,离不开对人的深刻理解和艺术的表达。

  解放周末:话剧是人际关系的舞台化,实质上是人在精神领域里的“对话”。

  濮存昕:是的。

  解放周末:另一个现象是,当代话剧界的不少创新往往又成了一种舞台鸿沟,因为观众看了以后常常感觉看不懂。

  濮存昕:这样的创新,有的是。但没有关系呀,它们最后没有成为保留剧目,被大浪淘沙了。我们创新,要有一种心志创新的这个戏、这种表演,是否有价值、能否被传统?我们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做一个负责任的创新者,为时代负责、为观众负责、为自己的生命价值负责。

  我们用自己生命的新鲜和直觉来创作,里面一定有创新。我们这一辈的演员,学《茶馆》,学于是之,刚开始学的时候,所有人嗤之以鼻。比前辈差远了!那我们不演了?我们演了10年了。当今天我们也有一把年纪的时候,还是演出一点味道了。当然,可能赞美我们的人没有看过老一辈的演出,但是我们和我们同时代的观众一起成长,和观众成了台上台下的朋友,然后,我们引导着他们接近老舍、接近《茶馆》。

  解放周末:前一辈艺术家演过,你们这一辈正演着,接下来谁来演?

  濮存昕:以待来者。我想等人艺70周年的时候,这个答案就会出现了。

  解放周末:现在您对这个答案有预测吗?

  濮存昕:我不敢有。

  解放周末:不敢,是因为对话剧前景心存悲观?

  濮存昕:不是。就像我以前说过的,中国戏剧不会后继无人,要对年轻人有信心,一定要寄望年轻人做自己,表述自己的生命。在中国话剧的历史上,《茶馆》是一个活的标本,有人要看,就会有人演下去。

  做演员,就是对生活的表达。我们今天所有的感受,决定着我们今后的表达

  解放周末:您认可不认可这种观点:文学史是一种心灵史,话剧史也是?

  濮存昕:可以这么理解。在我的心目中,话剧比戏曲比歌剧等艺术样式,更能够直接地反映当代人的思维方式。所以,话剧对文化的意义更直接、更简化。但是,我们又要在舞台上表现出它不直接、不直白,它有意念,有寓意,有弦外之音。

  解放周末:“戏剧起源于我们对世界的反应,而不是起源于世界本身”,所以话剧人应该以舞台的方式对时代、现实的问题,主动关注,努力求解。

  濮存昕:做演员,就是对生活的表达。我们今天所有的感受,决定着我们今后的表达。认认真真对待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只要你去积累,你就会积少成多,厚积薄发。

  解放周末:可是,有人说,话剧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濮存昕:不是。我认为,现在有人看戏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老前辈们拍戏的量、演出的量,没有我们多。当然,我们还是要往更精致的方向努力。

  解放周末:但不可否认,在一个影视剧霸权的时代,越来越多的话剧人投身影视剧而去,满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慨叹。

  濮存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实。但是,你不能老关着门,不让人出去呀。我相信,家弄好了,孩子老想回来。我们剧院里我父亲主持的教学班子里出了几拨演员,这些演员再怎么成了影视界大腕,都说自己是人艺的演员。他们和人艺有血缘、DNA的关系。

  而且,人和人,眼对眼,话对话,话剧永远是屏幕无法替代的传播方式。因为,人必须要和人接触。

  解放周末:那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逢。

  濮存昕:传媒学有一个核心概念,是任何人都在追求“与我有关”。我作为一个演员,我希望能够影响观众,掏钱买票看我演出。凭什么?凭什么大家要把时间放在你的身上?你要让他们觉得你和他们之间是有关系的,你能够满足他们的期待,承受他们对你的信任。

  换个角度来说,戏的终极点其实是观众。因为,我们在表演中留出了很多空间,让观众参与进来,彼此呼应。

  解放周末:身在人艺这个话剧的“庙堂”,您的目光有否触及国内民间话剧的生存状态?

  濮存昕:北京有大学生戏剧节,已经5届了,我是北京剧协主席,我一定支持这个事,然后想办法资助他们在节之后能够有演出,可以继续走下去。业余话剧,或者民间制作,在中国话剧中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需要人们予以重视。

  朱旭老师一句话道破表演天机:演戏,别演戏,演人;说词,别说词,说意思

  解放周末:看到您在《建筑大师》里的表演,有剧评家说,“濮存昕是一个会用脊梁演戏的演员。”您喜欢这个说法吗?

  濮存昕:那种状态是整个的戏剧情节营造的,让我不用演戏,好风凭借力,四两拨千斤,这就对了。我喜欢人们对我的一种评说,“是演员中有形而上思维方式的人”。我喜欢读诗,看戏剧,看舞蹈,画画,练书法,我在与艺术大家们的交往中滋养了我去怎么演话剧。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每演一个话剧,我自己的造型都是我自己画出来的,自己设计的。要不要胡子?头套是什么样的?学不同的东西,能帮助我演戏剧。

  解放周末:据说,您是迄今为止中国戏剧界主角中演出场次最多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您遇到过极具挑战性的角色吗?

  濮存昕:有。我台上紧张得腿肚子转筋的时候都有。那是演《鸟人》里的心理学家,这个角色之前林连昆老师演得多好,梁冠华演得多好,我不知道怎么演。我还真的跑到心理门诊去体验生活,感觉全不对。首演那天,记者来采访,说你今天紧张吗?我说紧张,我体验到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腿肚子转筋。记者甩出一句话,我看也是,昨天彩排的时候我看到你不自信了。但是,后来经过不断演出,我知道我会演这个角色了,我懂得他了。

  解放周末:在您心目中,人艺老一辈艺术家们的成就是难以逾越的高度。在往那个高度奔的路上,他们给了您怎样的艺术滋养?

  濮存昕:朱旭老师一句话道破表演天机:演戏,别演戏,演人;说词,别说词,说意思。他们那一辈子的经验,随口讲来就是。表演空间就像一扇扇的门,你老在寻,在推,前面还有更美的门等你打开。你进得越深,越能进到那个自由王国。

  在看老一辈艺术家演戏的过程中,我看到他们表演细节的浑然天成,印象深刻。于是之老师演了一辈子《茶馆》,最后1992年告别演出了,我是跑群众的。有人说于是之改戏了。本来,到最后他演的王掌柜在台上嚼了口花生米,往回,戏就结束了。但,嚼着嚼着,手停在那里,脸就背过去了。他知道自己从此告别舞台,他的人生瞬间和角色的人生瞬间,那么完美地定格了一个艺术瞬间,在虚实之间你分不清哪个是他的主语。他手停在这里,观众的目光是聚焦在这呢,还是聚焦在他的后脑勺,从他的后脑勺往下是什么景呢,是老裕泰茶馆的匾,是摇摇欲坠的房屋。这个时代怎么不快点过去呢……

  解放周末:这个缄默的细节,道出千言万语。

  濮存昕:英若诚老师演电影《马可波罗》,最后的场景,剧本就一句:忽必烈骑马远去。他演的时候,走到马边上,翻身上马的刹那,脚踩空了,一个踉跄,伏在马鞍上,他的眼睛看看部下看到这个动作没,然后,骑马走了。导演在那里一个劲叫好,英若诚老师用细节把忽必烈的英雄暮年,演出来了。

  解放周末:您从大师的表演中获得启示,从您自己所塑造的角色中又得到什么?

  濮存昕:演员自己的资历啊,如果你演过了不起的人物,演过经典的作品,这是你的资历。中国的文学大师曹禺先生、老舍先生等,他们的作品我都演过,这是我引以为荣的地方。我也演过契诃夫的《海鸥》,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我觉得从中我都得到了一种滋养。可以说,我塑造了角色,我也感恩于角色给我的“教育”。

  我们对艺术要有谦卑之心,敬畏之心,就像敬天敬地

  解放周末:您在担任预防“艾滋病宣传员”时说过,“我想我从小就有一种使命感。 ”那么,您对话剧有使命感吗?

  濮存昕:说实话,就是我从小的爱好和社会对你的需求,弄到一块去了。我还是从自我出发,因为我好这个。正如我更喜欢以演员的身份为人艺做事。

  解放周末:所以,演戏是第一位的?

  濮存昕:是啊。因为社会最需要我这个,而且越演越放松,没有功利心。个人的利益、集体的利益与事业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是我的幸福。今天,有太多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可能是为糊口做事情。我不是为糊口做事情,但我的钱都够花了,我真的做得挺好。我什么都不缺,我主要缺时间。没时间了,我明年60岁了。

  解放周末:时间用来干吗?

  濮存昕:演戏呀。人书俱老,我和年轻人拼体力拼不过了,但我在舞台上的那种力量不比他们差。 1993年演《李白》的时候,舞台情绪从头到尾地气贯长虹,全都是慷慨激昂,没有生活常态。现在再演《李白》,没有当年那么大劲儿了。不能拼劲儿的时候,就会促使你往心里走,往自在走,往舒服走。发现,原来不用使那么大劲儿也能演,不用那么大力气说话,台词照样听得清,你在台上很自在,观众也很舒服。演戏有太多方式,原先我只有一两种,现在有N种方式了。

  解放周末:好像有点总结的意味了。

  濮存昕:是啊,我快收山了。但我还有我自己的愿望,想演小剧场,今年得演一下。

  解放周末:尝试小剧场的愿望,让人感觉您对舞台的可能性充满热爱,试图寻找突破。

  濮存昕:我不讲突破。因为每一次都会突破。为什么,因为你用演员的直觉和能力在舞台上,不止是演戏,是生活。我在舞台上的生活,比我现实的生活要精彩。

  解放周末:您能分开舞台生活与现实生活吗?

  濮存昕:当然能分。幕谢了,灯关了,我就不带演了。

  解放周末:可是,您也说过,谢幕时有一种满足的感伤。

  濮存昕:我想,那是因为对舞台的敬畏。我们对艺术要有谦卑之心,敬畏之心,就像敬天敬地。(记者:黄玮)

(责编: 葱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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