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编辑/ 杜晋华
从木马剧场(微博)《雷雨2.0》现场出来,不用怀疑,你就是看了70分钟的“如何拍电影”——单纯从形式上讲,《雷雨2.0》的观剧过程就是一场电影探班之旅:主场上4台移动的摄像机由5个摄像师掌控,演员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演,副导演在一边剪辑,剪辑的内容即时在正中的大屏幕上放映;侧场则是大提琴和钢琴以及琴师、一个拟音演员、两个配音演员,还有盯台词的、管服装的……这还不算最分裂的,在一场床戏里,一个女人用三个人演,分别负责面部表情、手的变化、腿的纠缠,尽管大家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完成自己的演出后,或准备道具,或搬工具……但这一切确实让观众眼神失焦精神涣散。在真的搞明白故事情节之前,很多人的疑惑恐怕是:“这样也叫话剧?”更何况听导演所述,这部戏要表达的内容和所承担的责任远在这些形式之上,那么“盛名”与“口号”之下,其实难副?还是实至名归?
每场演出后,导演王翀(微博)、制作人李逸以及剧组其他人员站定在剧场中间,早已准备好回答种种质疑、建议、批评,一则阐释自己的作品:你有看不懂的自由,我有自圆其说的权利;二则当然也更想听一下观众对这部颠覆话剧之作的意见,毕竟这是他们此次“戏剧新浪潮”的首部亮相之作。
这样也叫话剧?
当观众提出这样的问题时,导演王翀做了一个很标准但饶舌的回答,“它的魅力就在这儿:一方面既不是电影也不是戏剧,另外一方面既是电影也是戏剧。”其实王翀听出了问题真正表达的意思,“暗含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戏有什么魅力呢?你没有魅力!”但“在我自己眼里就全是魅力,太多魅力”。
王翀所说的这个魅力一部分在于,观众看到、听到的镜头里的画面、音乐音效都是属于现场的,11场演出过后,他们自己什么东西都留不下来,而这就是戏剧的魅力。他甚至提醒观众,“你已经能感觉到这种新鲜和刺激,可是不自知也不愿意去承认。”
但除了满场乱跑的4台摄像机和大银幕上被即时剪辑出来的故事画面,还有很多细节能看出这部戏的“电影诉求”一样明显。尽管小剧场演出并不需要麦克风也一样能听得清楚,但《雷雨2.0》里大提琴、钢琴的演奏和演员个人,都加了麦克风同期声收音,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种专属于电影的质感,让声音从喇叭里出来再进入观众耳朵;他们坚持配音台配音……这些细节贯穿了《雷雨2.0》的整套结构, “必须得经过一道媒介它才能像电影,说白了就是必须得有这个电流声和喇叭声才能有电影质感。”
不要揣度这是他们投机取巧的方式,最困难的还正是剪辑。不像是真正的电影剪辑——所有东西都拍完后在剪辑室里控制那精确到毫秒的镜头,《雷雨2.0》的现场剪辑师杨帆要完成的是拍摄当中剪辑,不仅需要配合整个团队,还得保证剪辑出来的镜头好看不冗余。尤其在镜头设计上,要有平拍还要有俯拍实现起来并不简单,所以必须有两组甚至三组演员同时活动。坦白地说,剧组排练“所有的精力都是用于技术上的磨合,但这种戴着脚镣跳舞本身给了大家巨大的快感”。
不过,如果场面混乱到观众连到底把视线指向哪里都搞不明白时,这个演出究竟是什么形式什么名号都已经不太重要,电影也罢,戏剧也罢,起码的代入感去哪里了?所以记者偶尔庆幸,坐在台词电脑后面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比别人多知道一点更准确的信息。
沉浸、代入的观感是后话,“观众到底该看哪里”,对这个问题王翀的解释是,“应该看哪里绝对没有标准答案,观众自可各取所需,这也是本戏的意义——开放。”所谓“2.0”的意思,“就像你今天在现场看到的这个东西一样,有拍戏还有演戏,有拟音还有配音,有演员的表演还有对表演的解构,总之,有海量的内容可以供你选取。有微博体验的观众应该对无限的文本有接受能力,如果觉得跟不上我的戏,只能说你沉浸在传统话剧的套路里不能自拔。”
真作假时假亦真?
观众想要的沉浸感正好是王翀选择这种形式来排演话剧刻意抵抗、摒弃的东西之一,“那是现实主义戏剧的观演关系,希望观众沉浸在戏剧假构的世界里,最后接受它的意识形态,其中是有强烈政治需求的。”
而《雷雨2.0》在刻意远离对话、远离舞台幻觉,告诉观众“我现在是在演谁”,以及“这一台演出都是假的”。舞台似乎每个时刻都在告诉观众:我们就是在演、在拍摄、在布妆,全景展示了传统戏剧营造假象的全过程。
但是假的同时,《雷雨2.0》力求呈现另一种真,王翀的解释是,“其实每一代的艺术家头脑当中都有一种新的真实,我们希望在这个作品里创造另一个真实,和他们那种现实主义完全不一样的真实。”《雷雨2.0》舞台上每一个布景、道具、发型等的细节都追求“一种变态的真实”,比如,鱼缸里是活鱼,大哥大是1989年摩托罗拉的一个型号,冰箱是1987年的,型号BC160……
给全剧所有角色配音设置的那两个配音演员,就是希望远离话剧口腔式的表演而故意分离出来的部门,“不仅满足了刻意去呈现配音的目的,也暗合了电影艺术特有的手法,电影演员表演的时候更多是眼神流转的姿态表演,配音在其次。”
如果传统戏剧能打动观众的是演员流畅的表演,那么这部《雷雨2.0》里,其他技巧也是演员的表演之一。这样的尝试从表演上来说对戏剧演员要求更高,必须像电影演员那样,有迅速进入下一场戏的能力,因为他们时而是派对达人,时而又是手术医生。更挑战的还在于,除了会演,还得学会装拆台、装拆灯、换场等等,戏里每一个演员都有第二职业,执行制片或者摄影师、摄影助理、道具等等。王翀的意思是,对演员来说,应该有更多的职业能力。
被解构的为什么是《雷雨》?
如果不是拿被誉为现实主义戏剧经典的《雷雨》开刀,大家的反应也不会这么茫然和激烈。或者说,王翀看中的就是《雷雨》被赋予的“经典”的帽子,“一招制敌”,告诉你现实主义才是最假的,告诉你什么是真的。
其实,创作者曹禺先生本人并不喜欢《雷雨》,他极少去看排练和演出,理由是“它太像戏了,剧本本身已经是一个完整圆满的世界”,尤其是他看过一次公演后,直言“我很失望”。不过王翀的改编取得了曹禺女儿万方的授权,且每一场演出都会支付版税。
《雷雨2.0》的故事发生在1990年的中国,“柏林墙倒塌、苏联开始解体、戈尔巴乔夫获得诺贝尔奖、日本战犯天皇过世,而中国,人们开始远离公共空间和政治空间,退回到卧室、床上和自己的身体里。而在个人的身体史里,女性是必须屈从于男权秩序的。”如此一来,新戏里保留的主要角色只有周萍、繁漪和四凤,以及《雷雨》原作的女性主义视角。除了时代命运被舍弃之外,王翀甚至忽略了原作里乱伦的定性,“因为这个时代里,这些都不再是主题。”
剧中的所有台词没有一个字是自己创造,全部来自原作,但都已被拆解:周萍对四凤所说的情话被用在了繁漪身上,周朴园逼繁漪喝药的台词则成了“派对上的人”相互劝酒的词。另外,因为运用了原作的大量舞台提示,所以更像是一个电影诗歌文本,而不是戏剧文本。尤其是当宫哲饰演的四凤沿着即时搭建的柜子攀爬到最高处“飞翔”时,达到了王翀希望的“画面感很强的诗意”,当然,王翀说,“你可以不认为这是‘四凤’。”
其实在戏里,繁漪与四凤不过是两个恨嫁的女人,所以他选择《雷雨》,还因为原作的女性主题和王翀作品一直以来的女性主题一致:女性在男权秩序之下的无从选择和必然的命运悲哀。他曾经的作品《阴道独白》《中央公园西路》等都有强烈的对男权政治的批评和对女性命运的关心。
戏一开始的时候繁漪说,“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我想我是喝够了”(原作里是说不爱喝药的),就隐喻了男女之间劝酒的性别政治。这部戏里还有一个情节:男性试图说服女性开门然后进入,但镜头一直“锁”在屋子里游走思考是不是开门的女性身上,“这个视角的选取,也是反传统的一种。”
他要革了话剧的命?
“毫无疑问,《雷雨2.0》就是一部向传统告别的野心之作”,说出此话的王翀一副话剧革命者的姿态。王翀的革命心理还是基于对传统中国话剧口腔式表演的不满,所以他要“打破靠语言推动情节发展的窠臼”。
王翀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是翻译西方的文本,但是要做中国戏剧的颠覆,就必须从中国自己的戏下手,“希望告诉大家这么一个文本能够做到何种程度上的导演、表演的创新。”
但这不是王翀第一次做这样的“新浪潮戏剧”,去年6月在同一个剧场演出的《中央公园西路》也是有4台摄像机作为演出部分,只是这次更大胆,“《中央公园西路》的结构还是遵从了原来的对白式的叙述体,但是在《雷雨2.0》里,把对白量降到最低。”
他将自己这种“似电影非电影,似戏剧非戏剧”的尝试称作“新浪潮戏剧”,“小剧场戏剧的发展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探索戏剧到90年代先锋戏剧,后来所谓的新锐戏剧基本上是一个空壳子,所以在探索新戏剧的方向上,我是有能力提供一个问号和惊叹号的。”
建立在导演、表演、文本基础上的王翀的新世界是这样的:不仅运用高科技的技术,还强调现场表演,观众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哦,原来电影是这么拍出来的”,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而是打开了一个新的解读方式和境界。
擅长假于媒介拍戏的王翀的思路是, 媒介已经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所以媒介必然会进入戏剧。这种大的趋势里,最有价值的倒不是媒介进入本身使得演员脸部或者其他表演细节的放大,更关键的是形式本身——媒介与人的关系,媒介与表演的关系,电影与拍摄的关系,电影与虚构的关系,什么是电影和戏剧的真实,什么是拍摄的真实、表演的真实、空间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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