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卧虎藏龙》看了两遍，仍然没有揭开心中的疑团，那就是玉娇龙为什么要自杀？在云雾飘渺的武当山顶，玉娇龙纵身一跃，死亡的姿态极为曼妙，她的情人罗小虎脸上也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死亡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这美和会心都丝毫不能解决死亡的合理性与合法性问题，玉娇龙到底为何而死，仍然是一个谜。当然，牵强的解释是有的，玉娇龙爱上了李慕白，并牵累李慕白因她而死，所以她要以身相殉，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她早该在潭水边横剑自刎，而不是在与罗小虎云雨之后投向深涧。

　　给我启发的，是正在中央台热播的武侠剧《笑傲江湖》。李亚鹏卖力而吃力地演绎着一个有争议的英雄形象，他多少有些浮滑放浪，但实际上豪气干云，他行事不拘小节，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但是魔头的女儿却一往情深爱着他，世外高人风清扬也对他青眼有加，以绝技独孤九剑相授，令狐冲这种亦正亦邪、正邪莫辨的性格与玉娇龙很有几分类似。不过，真正富有启发性的情节还是刘正风和曲洋之死，这二人，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因为喜好音律而结识，因为琴箫相和而许为知交，最后两手相握自断经脉而死，这种“玉石俱焚”实在是武侠文艺中的老套子，而《卧虎藏龙》就沿袭了这一路数。李慕白是正，碧眼狐狸是邪，玉娇龙亦正亦邪，但在李安的演绎下，这三个人同样死去，既给电影抹上了厚厚一层悲剧色彩，也体现出了东方哲学中对善恶、忠奸、美丑、对错特别是正邪进行“悬搁”、而不加以价值判断的特色，玉娇龙之死，实际上是为了表达导演的这一哲学思考的符号，尽管这个符号是牵强的，这种思考也并不有力。

　　价值判断从清晰走向模糊，是侠文化的显著特点，这在金庸的小说里尤为突出。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是正，杨过是邪，郭大侠世所景仰，杨过则为世人所不齿，其价值取向简单清晰。在《天龙八部》里，萧峰也是忧国忧民的大侠，但是激愤之下，也杀过不少正道中人，最后还当了敌国的将军，已经有些面目模糊了。而令狐冲虽然也是主角，但是纠缠不清的只是儿女之事与江湖恩怨，行事也很有些无赖味道，不像萧峰那样正大刚猛。当萧峰因为置身两难之境无法做出抉择时，他选择了壮烈的自杀，而当岳不群命令令狐冲杀掉采花大盗田伯光时，令狐冲却一剑插在了自己的大腿肌肉上。到了《鹿鼎记》中的韦小宝那里，为人处世基本上就走到了侠义道的反面了。这种从确定到怀疑、从肯定到否定、从深度到平面、从判断到搁置的下滑过程，很有些后现代的味道。

　　侠以武犯禁，做事是不必受世俗规则限制的，因为侠客们高来高去，根本没有人奈何得了他们，这一点，在央视版的《笑傲江湖》中感觉尤其明显。这些黑道白道中人，动辄兵刃相向，杀人如麻，官府是影子也不见，仿佛杀人从来就是一种被世道默许的行为，他们只有自己的游戏规则，那就是心中的龙虎和武艺高低。是君子，就会行侠仗义，是小人，就会阴谋算计。武艺高强，可以一剑刺瞎十多人的眼睛，武艺低弱，就只好任人宰割。可是，人品的好坏在《笑傲江湖》中也很难判断，明明号称“君子剑”，原来却是个歹毒小人，明明是采花大盗，导演却把他处理得很可爱、很讲道理、很有分寸、很懂得弃恶从善，明明是尼姑，却一脸的风光旖旎，明明是杀人魔头，却又表里俱澄澈。于是，人们只能欣赏独孤九剑的飞来飞去，令狐冲脸上生硬交替的豪侠与无赖，任盈盈眼角莫名的泪水，还有那实在不怎么动人的笑傲江湖曲。不仅价值判断模糊而困难，就是武功强弱也大成问题，如果有化外之人指点，一夜之间就可以得道，功力超过磨练数十年的武林高手，可以佼佼不群，可以傲视天下，这样的投机取巧实在是所有人都不能不羡慕的。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超越现实规则的潜在渴望，几乎所有的人都梦想一夜暴富(比如中个头彩)、一夜成名(比如制造出一个和大导演有染的假新闻)，充斥荧屏与书肆的武侠似乎更加刺激了这种念头。也许，生活在一个丛林般的世界里，没有法律和道德感的约束，多少还有一些乌托邦的意味，但是武侠世界里以强凌弱的规则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因为，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只有少数人能得以自我保全，趟子手将永远死于非命，而拥有武力、财富和权势者则可以支配他人的命运，所以，若想苟全性命甚至骑在他人头上，要不你就得运气特别好、学到了独孤九剑，要不你就得不计后果地争夺葵花宝典，哪怕为此把自己一刀给阉了，反正你必须当上黑帮的老大，否则只能像白二一样，在故事的第一集就消失。这不是一个宽容、平等的世界，这不是人性和人道的生活，这里不存在什么透明、公开、公正之类的价值观，有的只是奇迹与掠夺，从这个意义上说，武侠精神与市场经济时代的价值标准是水火不容的。

　　说到市场经济，人们经常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交换”这个字眼，并因此联想到许多高贵事物的沦丧，实际上，市场经济提供的公平规则是此前的时代所不具备的。在真正的市场经济体制下，人们的交易是依照透明、公正的规则进行的，不论强弱，都能得到规则的保护，修习葵花宝典的行为是无利可图的。虽然也存在着网络经济这样的一夜暴富的可能性，但在暴富之前，张朝阳们也还必须在知识与技术上磨练多年。把规则放到欲望的前面，这是市场经济比较冷漠的地方，但也是市场经济最大的好处，它的出发点是人人生而平等，特权、黑道精神被挂了起来，这就走向了一个相对公平的世界，遗憾的是，这样的价值取向与许多人渴望超越规则、渴望奇迹的精神指向多少有些相悖，他们更喜欢以自己的欲望为规则，他们宁可把自己投放到飞龙在天的极大快感中，做不舍昼夜的江湖梦，这，也许是武侠文艺的贡献之一吧。

　　由此不仅联想到前不久爆出的曲乐恒事件内幕。按照曲乐恒的讲述，他是做了黑道精神的牺牲品的，虽然他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努力打上了主力位置，但由于他没有加入什么“组织”，所以不得不以车祸的形式为某个人让位。如果这个讲述是真实的，那么，它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笑傲江湖》，这次，东方不败取代任我行，所凭借的仍然是黑帮道义、哥们意气的“葵花宝典”。让人更为震惊的是，这一“内幕”曝光后，舆论一片沉寂，网络上偶尔有些议论，也多半是在论述“内幕”的操作可能性，从技术上对曲乐恒进行反驳，观点之偏狭、价值判断之模糊令人沮丧。且不论黑道制造车祸到底是真是假，黑社会开始危害公众生活、并对某些领域加紧渗透，这总是不争的事实，对此应该进行挞伐，也应该是没有疑问的，然而，从现实反映上看，似乎人们根本不在乎谁对谁错，而是在考虑曲乐恒为什么没有与黑道勾上膀子，并进而担心自己会不会惹上黑势力，这种对强势的仰慕、对规则的轻忽、对正面价值的漠视，这种浓烈的江湖气，它到底是不是来自于武侠文艺的熏陶呢？这个问题很值得社会学家加以研究。

　　《笑傲江湖》还会放下去，武侠片也会一如既往地拍下去，但是，令人不安的江湖梦是不是就不要再做下去了？(老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