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的广阔天地……
张纪中:"老三界的学生都知道,最早响应'上山下乡'口号下乡的知识青年们,都是有一个好家庭出身的学生。我这样家庭背景的人是不行的。
"1966年的十月,因为我父亲的政治问题,家里被抄家了。我虽然没有在感情上怪罪或者说背弃我的父亲,但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我那时当然希望自己有一个革命的,红色的家庭,但是不可能了。我就希望自己还是一个革命的,上进的青年。我很浪漫地想,就算我什么也不是了,我还可以去保卫祖国,保卫边疆。距离北京最近的边疆,就是内蒙古草原了。1968年,我割破手指,写下血书,'坚持扎根边疆',我要去边疆保卫我们的祖国。然而学校公布的支边学生名单上面根本没有我的名字。我记得看名单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那种记忆太深刻了,那是我长大以后的第一次落泪。那一年我17岁了。我体验到被人群,被集体排弃的滋味……当时我想,保卫祖国也要你们的同意吗?你们不批准,我就自己去。我约了几个同样家庭有政治问题的同学--红色家庭的同学根本就不理我们了,我们自己去了内蒙古。结果只待了一个月,就被哄了回来。不过的确我们自己也混不下去了,没人理我们,也不敢要我们,有政治问题家庭的孩子,在边疆叛逃了怎么办?那时我觉得屈辱极了,我的血是黑的,似乎我就不是人类的一分子,我连一个要求进步,要求革命的机会都没有。那种心情和打击,就像一剂防御针,使得从那时以后的一切打击,都变的轻浅了,麻木了。"
乾达婆:"后来是怎么做成了知青?"
张纪中:"那是大拨儿走的,我这样有家庭出身问题的人不可能留在北京。在1968年年底。我想还不错,终于也可以做一名知青了。我去的地方是山西的原平。那儿的环境是我们这些人没有叛逃的可能性,除非翻山越岭去跳黄河。"
乾达婆:"你在山西待了有几年?"
张纪中:"25年。"
乾达婆:"1994年拍摄《水浒传》的时候才回到了北京?"
张纪中:"是,真正的户口调回北京是1997年。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才17岁,是那样一种心情,回来的时候已经人过中年,43岁了。"
乾达婆:"从现在的这个时间、角度来看待你的那段经历还是乐观的,甚至是非常值得珍惜的。但是在当时,难免会显得暗淡,前途渺茫。"
张纪中:"所以我现在玩命的工作几乎已经是一种下意识。我这样的年龄,是我有可能干好一件事情的最后机会了,我知道它的宝贵。我曾经一无所有,并不是现在年轻人认为的物质上的一无所有,是连一个做人的自尊都没有,想去保卫祖国都不行的一无所有。"
乾达婆:"那时给你乐观和勇气的是什么?"
张纪中:"是我的同学,还有更多的是当地的农民。"
乾达婆:"你的同学我能够理解,为什么还有农民呢?"
张纪中:"农民是非常的实际和淳朴的,我经历了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让我深有感触。1972年初夏报考山西省艺术学校失败后,我又去考忻州地区文工团。我终于达到了很不容易的第一步:同意被试用。"
乾达婆:"他们不需要你的政审?"
张纪中:"因为还没有到正式录取的程度,所以就没有看我的家庭档案。72年底我去了忻州地区文工团,前后只待了七个月。做的最多的工作,是演出之前先在剧场门口收票。我是一个工作认真的人(笑),有一天来了一位披着外衣的中年女子,很神气地直接就往剧场里面走。旁边的人不是让道,就是楞在那儿,只有我上去拦住她,问她收票。有人捅我,说这位是军管会主任的夫人。我很傻,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怎么来的这个工作,就说'什么主任夫人,主任没有票也不行'。当时那位神气的中年女子很尴尬,她的确是没有票,转身就走了。
"没过几天我团里就告诉我不能留在忻州文工团。那位女子的丈夫的确是当时地区文化局管理文化的军代表,我本来就家庭出身不好,我把她老婆轰出了剧院,他毫不含糊地把我轰出了剧团。
"我沮丧地回到农村,心里安慰自己说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儿,只要一政审,不管我让不让人进去看演出,我都不配待在一个文工团里面。
"我插队的那个村在山西原平,叫上院村。走到村口我心里特别别扭,我还是觉得挺丢人,都干了七个月了被赶了回来,他们会怎么看我,怎么说啊?我垂头丧气地徘徊了好长时间。没有想到村里的老乡先见到了我,高兴的很,说'纪中你回来了?'我只好说回来了,人家不要我。老乡惊讶地说,'待那儿干嘛?哪儿也没有回村种地好!回来好。'他们就像看见我打了胜仗回来。根本没有我担心的奚落,或者嘲笑,没有任何社会性的好坏判断。第二天他们叫着我一块儿下地干活了,再没有人提起我这七个月都干了些什么,没人问我怎么回事。"
乾达婆:"你很幸运,如果你遇到一些好奇心强的人就惨了。"
张纪中:"他们不关心这些,他们无意中做到的,几乎是救了我了。农民是一点也不势利的,他们关心的是田地,收成,他们给我的,不是一个文化人经过考虑之后的善解人意,而是一种本性的豁达,根本不在意。这个给我的启发太大了,在农民看来种地、吃饭是天经地义的正经事,活着、快活活地活着,是正经事,其他还有什么啊?他们教给了我本质。农民的胸怀就像大地,不需要经过人为的、刻意的、'文化'的雕琢或者熏陶,他是自然而然的,不索取也不敷衍。"
乾达婆:"和农民相处你是轻松而快乐的?"
张纪中:"在农村那些年很快活,没有压力也没有悲观,这和当地农民的为人处世观有很大关系。我说他们'处世观'已经不对了,他们是那样一种浑然天成的态度,而我傻乎乎的大部分时间也就忘了我的出身,自卑感只有在我执着地要去报考艺术院校,艺术团体的时候才来找我一会儿。"
乾达婆:"几乎所有的知青都与当地农民结下很深的感情,很多年以后都要回去看看,这倒做到了毛主席当年说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张纪中:"不开玩笑的说,确实是很有必要!正是插队的这些年潜移默化地在我心里培养了一种世界观:我们可以消极的面世--因为人不可能没有逆境的时候,再终极一点的理解,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奋斗有什么意义?也可以积极的处世,失败和逆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生的经历嘛,往前走是重要的,往前走了风景自然会有变化,即使是失败着前进,前进了就有希望。
"是农民教会了我这样看待问题,快快乐乐种地,日子它自己就过去了,事情或者说机会它自己也会再来。但是要准备好一个好的心态,一个不悲观的,积极的心态,这种心态就像另一只眼睛,它能够看到机会的到来。"
乾达婆:"如果你不感受到这些,是不是农民的智慧也难以让人察觉?"
张纪中:"不是,你就没有办法不感受这些朴实的道理。我们在地里收割庄稼的时候,也是农民和我说过的这样的话:'这一茬一茬的庄稼,可不就是人嘛,倒下了,又站起来了,收割了,又长出来了,就看咱们播的是什么种了!'他们的智慧与豁达是无处不在的,这些无拘无束的语言里面,既包含了对人生大生死的感悟,又连带了对命运起伏循环的看待。"
乾达婆:"知识青年确实是得益与农民了。"
张纪中:"而我们到农村的时候是傻小子一群,我们真的是想要到农村去改天换地,后来才知道天和地都已经存在很久了,而真正被改变的是我们。根本没有人需要我们帮着去种地。我们只是在生活方式上影响了他们,比如说刷牙和天天洗脚,算是我们对农村的贡献了。所以说虽然一直在农村种着地,我的心态却是乐观和健康的,正是这种心态,让我看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在每一次的失败下面,看见另一个新的起点。"
乾达婆:"你会经常想起农村的经历吗?"
张纪中:"经常。离开农村时间越长,越感觉到那段经历在我生命中的份量。"
乾达婆:"离开农村是在什么时候?"
张纪中:"离开上院村是1974年。正式调回北京之后我又回了一趟村子里。我很想念那些老乡,我回去看他们的时候,一些老人都已经没了,那些和我同龄的人又成了新的老人。"
沉默。
张纪中:"农村的这段经历是非常可贵,它让我知道失败、逆境的背面是什么,它成为了我生命里面的养料。就像你刚才说的,在当时是感觉不出来的,当时容易感受到是一种沮丧和绝望。有很多同学为了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农民的女儿结了婚。和农民的女儿结婚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在当时这又是一种带有投机倾向的手段,为的是改变出身啊,所以埋下的又是新的隐患。人傻一点好,只坚持自己无论无何也无法改变、一定想要做的事情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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