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可以等,但未必等得来
王玉年:《高海拔之恋Ⅱ》最早定在日本拍,后来为什么要改在云南呢?
杜琪峰:我们想在日本的郊区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拍电影,可是当时中日关系有些问题(2010年9月7日,中国渔船遭日本巡逻船两次冲撞,并遭日方登船检查,随后引发外交争端),撞船之后,我不敢想在那边拍戏会怎么样,如果中日关系继续恶化,这个电影就不可以完成了。
我们考虑了几个备选方案,九寨沟、张家界……最后选择香格里拉这个高海拔的地方,那里的环境和故事很配合,有一个国家公园,管理也很好,风景也很好。而且那里正好有一个大树下的小旅馆。
王玉年:《单身男女》和《夺命金》都是在都市发生的故事,《高海拔之恋Ⅱ》远离喧嚣,是不是你有意的安排?
杜琪峰:拍完《单身男女》,我就不想再拍这种题材了,而是想从都市走出来,找一个远离都市的情境,不再讲股票这样的东西。我想在一个平等简单的环境,单纯看人的感情。高海拔地区氧气就是那么点,能坚持就能走下去,不能动就别动。爱情也是这个道理,有时候就是差一点点,假如不能继续下去,就是不能。男女之间谈恋爱有人会说: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实际上机会根本是不能给的,这是很悲哀的事情。
王玉年:你经历过高原反应吗?
杜琪峰:我们以前去峨眉山(杜琪峰的《百年好合》曾在峨眉山拍摄),剧组里的副导演和灯光师,走了十分钟就不行了,头痛,如果硬要冲上去,就会发生意外,我就让他们不要上去了,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要遵守这个规律。
但感情很容易让人疯掉,人是比较反叛的,好像戏里面的郑秀文,她一直在等待,即便老公死了也不愿意相信。郑秀文一直留着老公的琴,“DO RE MI”的琴键都没有了,车已经很旧,她也还保留着,但人生是要保留这些东西吗?有时候人要想开一点,有些东西要学会放弃,在高海拔地区,不要盲目冲、盲目跑。很多人经历感情挫折,因为伤心过度都会做傻事,但冷静之后,过了十年八年,也许会想开一些,可能会经历一些事情,但未必吸取教训。爱情可以等,但未必等得来,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电影表达我的感觉,但不保证赚钱
王玉年:秀这个角色对感情付出很多,与郑秀文的性格很像,是因为这个原因来找她演吗?
杜琪峰:也不是,我们都是从剧本本身考虑。你说到郑秀文这十年的遭遇、人生,她有非常丰富的经历和经验。当时她个人压力很大,差不多变成香港最出名的天后,她演电影也很好,是票房冠军……这时候压力就来了,她要考虑如何保持自己的状态,要不停想怎么做到最好。我看她的书《值得》,才知道她在拍《长恨歌》的时候有那么多的担心,想要的东西越来越抓不到,她患上抑郁症的时候,真的很痛苦。比较幸运的是,郑秀文可以找到宗教,找到信仰,从上帝那里得到感悟。虽然一个人总会从高峰掉下来,掉下来的时候也不舒服,但人不会永远在上面。我刚才还说郑秀文现在很成熟,很轻松,对小的东西了解更大了,可能她的地位没有以前那么高,但是信仰丰富了她的人生,让她知道地位不是最重要的。她常常讲只有神是可以决定一切的,我们人是没有办法的。
王玉年:你有宗教信仰吗?
杜琪峰:我没有,我也不讨厌宗教,一般来讲宗教都是叫人向善的。
王玉年:谈到郑秀文,也让我想到了你。这些年来,你在国际影坛的地位越来越高,会有压力吗?
杜琪峰:我十多年前就已经没有(压力)了,我是电影工作者,喜欢拍电影,也不一定要很多钱,只要有机会去拍已经很好了。商业做多一点也可以,艺术上发展多一点,我也很喜欢。总体来讲,我不停有电影拍,哪怕很小的作品,都没关系的,电影表达我当时的一些感觉,但很难保证一定赚钱。
我不要求太多,我看到很多人要很大预算、很大明星,面对压力,他们真的很痛苦。电影是作品,感觉对导演很重要,当你考虑票房、效益、赚钱的时候,到最后总有一天会失败。我没有看过哪个导演永远是票房冠军,只有导演追求制作最好看电影的时候,他才常常存在。历史是这样的,当时很多票房破记录的导演,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众、老板、自己,我都没有对不起过
王玉年:不过你的商业电影票房也很高啊,比如《单身男女》票房过亿,《孤男寡女》是当年香港票房冠军……
杜琪峰:我自己有感觉,清楚方向就可以了。商业电影就是生意,不要考虑艺术,谈艺术没用的,我要艺术电影,你们都不要管,像《夺命金》、《PTU》、《放逐》,你不要找我谈商业,这个是杜琪峰电影。当我做商品的时候,我努力去做,做杜琪峰电影的时候,你不要给我加什么意见,我是这么分的。
我对观众、对老板,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观众喜欢的时候,老板一定喜欢,因为卖钱了。没有人喜欢的时候,杜琪峰喜欢,也很好。但是你要清楚,坦白告诉每一个人,这是哪一类电影,你自己一定要懂得。
王玉年:看《龙凤斗》的时候,我觉得你已经在爱情片里融合了个人的风格,到了《单身男女》,这种感觉更强了。
杜琪峰:重复一个东西,一定要有不同的感觉,老是《孤男寡女》也不行啊。现在经济发展那么厉害,我在外面常常听人讲经济效益,很奇怪啊,改革开放30多年,这十年来常常听到这个词,医院、学校都在讲经济效益,我觉得已经都疯了。
我拍《单身男女》的时候,题材方向就选择了财经的角度,爱情是有价钱的,还需要地位、需要学问……但《孤男寡女》没有,是很纯的女孩的故事。
拍电影就是物竞天择,不适应就出局
王玉年:但是在《孤男寡女》里面,郑秀文的亲戚都会给她施加压力,让她嫁一个有钱人,刘德华也是一个青年才俊啊。
杜琪峰:《孤男寡女》的价值观和现在不一样。《单身男女》是要从金融海啸里面找到一个题目,香港大了,世界小了,这里出现的人可以来自任何地方,很多人从外国跑回香港。时代不同了,人也不同了,现在是香港人去内地,外国人来香港。《孤男寡女》过去十年后,你会看到时代在变化,男、女的价值观也在变。
王玉年:很多人在讨论你北上拍片的事情,你这观念也是跟着时代在变吗?
杜琪峰:我希望可以在一个自由的地方工作,环境基本上是尊重创作的。其实在每一个年代,都会出现不同的生态环境,作为导演还是要适应这个环境,问题是在这个环境你能够保留多少?适应,留下来,不适应,就出局,这就是物竞天择。
来内地拍电影,你要了解需要保留什么东西,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大时代就是这样。
十多年没有拍电影的人,都来内地了
王玉年:能不能详细说说大时代是怎么样的,你又想怎么样?
杜琪峰:香港回归之后变化很大,和20年前完全不一样,国外的环境也在变。你去欧洲也好,去哪里也好,只要做不违背创作方向的事情,一定是没错的。香港开放得很厉害了,台湾电影来香港,5000多万的票房(台湾作家、导演九把刀执导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在香港获得超过5000万港币的票房,而同期上映的杜琪峰作品《夺命金》,票房只有800多万),这是不简单的。印度的电影也发展很好,《三傻大闹宝莱坞》票房也有1500多万……我们留在香港的空间是自由的,但我们有没有争取。我们都走到内地去了,十多年没有拍电影的人他们都要请来,不能拍电影的人他们都要请来,不去争取就是你笨。
我们不走别人的路,要走自己的方向,大明星、大预算,我们不要那些东西。我讨厌翻拍以前的电影,在欧洲他们讲这些人叫“Recycle”(回收再利用)。这样做对中国电影没有帮助,对自己没有帮助,导演不是只需要一个位置,我需要一个创作的团体和空间,要变成是一个向前看的人。
在内地拍警察故事,要先交学费
王玉年:你的下一部戏《毒战》投资就很高啊,5000万?
杜琪峰:要更多一点,7000万。
王玉年: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是因为对回收票房有信心吗?
杜琪峰:(在内地拍片)有些东西我们不懂,《毒战》是公安题材,从去年到今年,这类题材的电影就只批了三、四部,我又是香港导演,拿到这个名额很不容易。
而且我们要去很多地方,从天津到湖南、广州、云南,我们不知道内地审查的尺度在哪里,在外地拍公安片我们没有经验,所以要多拍,找保险,慢慢摸索。在香港花4000万的电影,这一次就要多花钱。要知道在香港,我们把摄影机放在哪里,都不用想的。但是在内地,机器放在那里,每一场戏都有人围观,我们面对的问题很多,消耗的时间很长。
王玉年:听说你还把内地公安的警服改得更修身,更突显身材。
杜琪峰:我们希望警察更好看,让观众多一些想象,让群众觉得公安都很英俊。我见过有些警察,衣服很不好看,裤子还卷起来。我们希望警察是有学问的、英气十足,不笨,外表要干净,要精神。
谈戛纳评审工作 最爱《忧郁症》《单车男孩》
王玉年:今年你是戛纳电影节的评委,好像你不喜欢努里•比格•锡兰那部《小亚细亚往事》。
杜琪峰:我不喜欢,难道拍电影就是要让观众睡着吗,你看前一个半小时(太沉闷了)……
王玉年:我觉得是他是有意的,想让观众感受那种查案的无聊,等待的煎熬。
杜琪峰:他是花太多时间讲太少的东西。比如这个镜头,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过来,观众已经感受到了,但画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车,从背景直接到出镜,下一个镜头还是一辆车,不能每一次都这样啊,我觉得这些镜头是不需要的,观众已经明白了,但是他还要来,还要来……
王玉年:是不是有一些评委很喜欢这电影,不然不会给把评委会大奖颁给他。
杜琪峰:有,有一部分喜欢。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很闷。
王玉年:《单车少年》你觉得如何?
杜琪峰:我很喜欢。达内兄弟每年的电影都很好,他们已经拿了两次金棕榈奖,所以再给他们就……都是这样子嘛,所以就考虑给一些新导演鼓励。
王玉年:你喜欢拉斯-冯-提尔的《忧郁症》吗?
杜琪峰:我喜欢啊,不过白人对于纳粹是很敏感的,那些问题都不能说(拉斯-冯-提尔在戛纳期间半开玩笑地表示自己是纳粹,随后被逐出戛纳电影节)。我不懂他们西方的东西,我就是看电影,电影我很喜欢,我不管这个导演怎么样。泰伦斯-马立克的《生命树》也很好,拉斯-冯-提尔一出事,整个奖的方向可能变了,他一乱,其他都乱了。
王玉年:《忧郁症》最后拿了一个最佳女演员奖。
杜琪峰:大家都晓得为什么给克里斯丁•邓斯特(《忧郁症》女主角)最佳女演员奖。其实我很喜欢《艺术家》的女主角(贝热尼丝-贝乔),和《单车少年》的女主角(西西-迪-法兰丝)。不是说克里斯丁-邓斯特不好,但是我看不出来她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那么忧郁,可能是因为地球末日要来了吧,只能这么解释,地球一出事,人都变了。
王玉年:这次每个评委的投票权重一样吗,还是主席罗伯特•德尼罗有一些特权?
杜琪峰:投票还是蛮公平的,要相信这个游戏本身就是票多的赢,票少的输,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要尊重游戏规则。我个人很喜欢《单车少年》和《忧郁症》这两部,《亡命驾驶》呢,抄袭史蒂夫•麦奎因的感觉太多了,题材上和整体来讲,不是很新鲜,也没有给我更多的感受。还有拿评委会特别奖的《警察》我也不喜欢。
王玉年:我也不喜欢,媒体打分也不高,是不是因为导演是法国人,评委有平衡?
杜琪峰:(沉吟)也没有这样讲,反正投票之后就这样了。
王玉年:《生命树》获得金棕榈,是一次投票就定下来的结果吗,还是最后在几部电影里选?
杜琪峰:《生命树》最后得到的票数最高,我们是第一轮之后再选最佳影片,最后大部分票都给了《生命树》。
王玉年:最后是哪几部电影与《生命树》争夺金棕榈呢?
杜琪峰:这个很难讲。
(责编: sam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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