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和他面对面，没和他对话

　　你一定想象不到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真诚坦率天真的人

　　而且还是黑皮肤

　　首次回忆20年身边的女人

　　初春、苏州、雕花楼离关锦鹏50公分

　　文/伊简梅

　　录音整理/李娴

　　初春，在苏州东山《画魂》的新闻发布会上，尽管有李嘉欣、胡军、伊能静、刘烨等等等等，被记者团团围得最盛的还是关锦鹏。

　　在喧闹中，我在外围看着这个经常用作品让人神思恍惚色彩迷离的男人。他耐心地回答着记者们的七嘴八舌的提问。

　　我的助手李娴挤到他的侧面，起劲地和他说着他所喜欢的法斯宾德作品故事性弱的问题，他立即侧转了身子，对着了李娴，原先面对记者温和敦厚的目光，在眼镜片后立刻锐利起来，他盯着她，问她关于莉莉玛莲她记住故事了吗？他说道，我们会淡忘了那个故事，但是被莉莉玛莲的感动，却永远记得。

　　他这时的说话，会斜斜地往上咧了右边的嘴角，有些好斗和淡淡的讥笑的神态。

　　我一向讨厌讥笑，因为本来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可以讥笑另一个人的。

　　但关锦鹏的这个淡淡的讥笑，却似乎游离了他所面对的一切实物，而是沉静到了一个自己的孤独享受空间，甚至你可以理解到他是在笑着自己。

　　最后我对关导说，我们喜欢你的作品，我们希望能在片场看到你的工作状态。

　　他诚恳地说好啊好啊。

　　第二天下午，下着大雨，在昏暗的著名的雕花楼。关锦鹏拍着李嘉欣打算接受一个爱着她她却不爱他的人求婚的一场戏。

　　一台大电视机放在靠墙的黑黑大方桌上，而他则靠着这个桌角坐着，旁边是我所见过的最厚的活页夹，是一摞剧本，他慢慢哗啦哗啦地翻动着，然后静静地架了腿，用一只手撑了下巴。他轻轻地和该剧的另一个导演说着什么，轻到那位导演必须把头扎到关导的胸前。然后他就飞快地起身，麻利地冲到演员的房间，给他们讲着什么。想起关导说第一次和内地工作人员合作，磨合中他从未生过气。

　　他就这样静静地工作着，回过神过来时就会招呼我们坐下，别站着。

　　这么安静的导演，也是不太能看到。

　　中间的时候，关导出去了，过了一会，投资方亚环公司的宣传主管傅小姐便过来说我可以现在进行专访。

　　在雕花楼的另一个房间，离关锦鹏50公分，我们聊了很多，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当我问到他右手无名指上一个两边卷起的光板白金戒指时，他转动着这枚戒指，神色干净而温和地说，这是我和我朋友的一个承诺。

　　潘玉良的爱情不是一下子的爱欲

　　记者(以下简称记)：这部戏关心的潘玉良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艺术家？

　　关锦鹏(以下简称关)：我个人认为潘玉良本人的传奇性要比她的画影响更大。她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年代，而且生活场景也不停地发生变化。比如妓院对她是一个世界，一个封闭的世界。但是当她认识并接触潘赞化之后，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视野；所以当她离开丽春院之后，有了一个新的世界在等她。

　　不仅仅是对于女人，我觉得作为一个人来讲，这已经非常有趣了。所以我觉得这个客观的环境让潘玉良前进了很大一步。她对自己艺术潜能的认知是在后面这个新世界中得到的。

　　记：她对潘赞化的感情你将如何处理？

　　关：我觉得她对潘赞化的感情不是一下子的爱欲的感情，而是慢慢累积的；对于这个救过她的男人，她充满了感恩的心。

　　刘海粟给她画册题的序中就说到她跟潘赞化的关系是"既是夫妻，又是很好的朋友"。我想这种关系很大程度是因为潘玉良对于潘赞化的感恩之心而来的。而且我们在做资料收集的时候，了解到潘玉良到了法国以后，潘赞化在寄给她的书信中还会题诗，很有才气。

　　潘玉良提议把潘赞化的儿子接到上海来念书；在潘赞化的原配夫人来上海的时候，潘玉良就把自己的房间腾给他的原配住。潘赞化在这种关系建立中也非常感谢潘玉良，因为在他和玉良这种关系没有影响到他原来的家庭。

　　我觉得潘赞化是一个能够接受新思想的人物，但问题是从小受到家庭环境(父亲做官)的影响也没有完全摆脱传统保守的思想。婚姻对他来讲是一辈子的事情，即使认识了潘玉良以后，他也没有考虑到和原配太太离婚。

　　我希望观众抛开潘玉良

　　记：你想在《画魂》中留给观众最深刻的东西是什么？

　　关：在视觉风格上，我们很认真去做；或者说我们在很认真地营造一些细节和氛围，观众在看电视剧的时候会有新的收获。他们或许讲不出来是什么让我觉得很特别，但是他们就是觉得有差别。然后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让他们感动。

　　其实到头来讲，那个是不是潘玉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如果李嘉欣成功地呈现了这样一个在感情、自己认定的路上执着追求的女人让观众定义的话，我觉得就够了。其实不只是潘玉良，这样的女人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当然现在也有。

　　所以我希望观众看到这些东西之后，就慢慢把潘玉良抛开，更多地投入进去；甚至这些人物的细节的东西常常让他们看到自己。因为我总觉得不管电视也好，电影也好，最好的东西都不是单向的，而是跟观众有互动的。

　　李嘉欣经历不公平之后的认真我觉得已经和潘玉良接上了

　　记：《画魂》中你对这些演员有些什么对要求？

　　关：胡军的话，他刚开始也有点怀疑自己能不能演好这个角色。那我就跟他讲了一件事，是在《蓝宇》的时候发生的，就是有一场他很不满意，然后就和我们编剧吵了起来。吵完了以后他一个人就大哭了一场。所以说他这个人也会有脆弱的一面。在《画魂》里他形象上并没有多少改变，但是剧本里的戏会让观众感受到一种阳刚下面的脆弱。

　　那田守信这个角色的纯度比较高，就是对感情的执着，刘烨演起来当然没有问题。

　　至于潘玉良，我就跟李嘉欣说，关于潘玉良的这个大概的框你要知道，至于说她的小说、以前巩俐演的电影和那些资料看完之后就不要带到上海来了，把它丢开。完全以你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到底能不能够客观地同情这个女人以及主观地感受她的东西，就好了。我觉得你也是从香港小姐这样走过来，有很多人对你不公平--只看到你的样貌等等，这样子肯定是心有不甘的，你为什么要继续走这样子的路？这几年间，你这么少的戏说明你还是很严格地要求剧本，这种认知和这种认真的态度我觉得已经跟潘玉良接上了。就是不需要特别把潘玉良这个人物压死。

　　我觉得(《画魂》)除了故事以外，观众会一点一点累积到喜欢上这个人物。我觉得人物应该是一个电影或者电视剧放完以后被观众记得的。

　　记：介意还叫《画魂》这个名字吗？

　　关：我觉得应该考虑改一下。很多人一听到《画魂》不知道潘玉良的故事，还以为是什么古装电影。

　　记：有没有想好名字

　　答：没有啊，我最不会想电影名字了。

　　我没有认为我在拍艺术电影

　　记：二十年电影生涯中，你知道观众喜欢你电影的哪些特质吗？

　　关：我没有认为我在拍艺术电影。因为在香港整个电影工业中，商业取向非常强。我只是觉得很幸运，能够坚持做一些比较个人的东西，但基本上还是在商业的大背景下的。

　　比如你看我总是找一些大明星来演，内容可能比较个人化一点，但是明星对观众还是有吸引力的。慢慢建立了一群喜欢我电影的观众就是欣赏我电影中的那种人物的细腻、悠悠的调子；很多女性观众喜欢我电影的原因也是因为这种描写上的比较戏的东西。

　　我的电影，除了几个改编小说的剧本像《胭脂扣》《红白玫瑰》之外，基本上我的原创剧本都比较重视从人物出发。甚至我的经验是想到一个人物，就从这个人物出发，而不去设定什么喜剧片啊、悲剧啊或者悬疑片啊这些类型。

　　从人物出发是我比较满意也一贯采用的剧本创作方式，往往脑子都是先有一个鲜明的人物。这个人物可能是我身边的一个人物，也可能是随便在咖啡厅里只听到他一两句话的过客，却很有兴趣去追问他(的故事)。

　　我相信这样子处理剧本的方式会让观众记住我的人物--他们可能忘了《胭脂扣》的故事是怎么样的，但是他们记住了如花(女主角)；像《阮玲玉》中他们可能也不记得这些手法，但是他们会记得张曼玉演的阮玲玉，她跳舞的样子、死前的独白。这种记忆我想是因为他们喜欢才愿意记住。

　　《蓝宇》就是我和我朋友的十几年的生活种种

　　记：这些东西是你事前就想要设定的吗？

　　关：我既然从人物出发来找剧本的话，连主题是什么我事先都不设定。比如说我的主题要放得多大，或者说是要讲什么，我都没有设定。所以这就有个有趣的地方，就是让角色和角色之间在搞剧本的时候自己碰撞，那种情境往往是碰撞出来的，而不是预先设定。这种事先的经营往往会显得很机械化。

　　记：能给举个例子说明你是怎样从人物出发的吗？

　　关：《地下情》中温碧霞这个角色的原型是马思晨，演《投奔怒海》的马思晨。《女人心》中钟楚红的角色基本上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甚至她的婚姻关系，就是离婚前知道老公有外遇也是我大学里一个很好的同学--她回家真的看到有一双女人鞋，然后那个女人跑出来说："你要不要喝老火汤，我煮了老火汤。"诸如此类的东西。

　　《蓝宇》就更不用讲了。我看到网上的小说并没有特别的兴奋，而让我想到我跟我朋友十几年生活的种种。虽然故事里面的背景是两个北京的人物，而我们是香港人，但里面最基本的感情脉络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有时候除了身边的朋友，更多的会让我自觉或不自觉地掏了很多自己贴身的经验出来。

　　20年回忆身边的女人

　　记：你从影到明年就20年了，在期间你所拍摄的片中都有记忆深刻的场景吗？

　　关：《女人心》我比较难说出印象深刻的情境，因为那是我的第一个电影，很多时候很步步

　　为营的感觉，就是脑子想的就是我怎么把这场戏拍完了就好。那接下来的每一部戏我都有很深刻的印象。像《地下情》中最后梁朝伟他们几个人喝醉酒，坐在铁栏杆面前讨论怎么说"我爱你"，那个东西我觉得很动人，他们四个演员(周润发、梁朝伟、温碧霞、金艳梅)都表现得非常好。

　　《胭脂扣》中无可厚非的就是第一场梅艳芳和张国荣见面、梅艳芳女扮男装唱男音的时候。

　　《阮玲玉》中当然就是张曼玉跳舞，特别深刻。我还记得张曼玉说"阿关，你来教我跳这个伦巴"。我从来都不示范戏的，就是讲戏。但是那一刻，我真的没办法，就在镜头前面跳伦巴，然后大家都笑。

　　我常常觉得像张曼玉这些女演员就(自己)认定(自己)是女人了，就不太去关照别的女人；当她们看到别人女人一些姿态的东西，就觉得说我们怎么还要去做这些做作的东西？但是女人有时候还是要检视一下自己够不够女人。所以大家都笑：你关锦鹏跳伦巴怎么比张曼玉跳得还软？这里面当然有辛苦的东西，但是也有很快乐的时候。

　　《愈快乐愈堕落》和邱淑贞的合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她拍完这个戏就结婚了嘛。我跟邱淑贞在咖啡厅喝咖啡，三个钟头里她有一个半小时在讲手机，我就说你那么爱讲电话，在戏里面就让你讲电话吧。其实讲电话的戏是不好演的，但是她演得非常好，就是因为她爱讲电话--她甚至可以一个晚上和好朋友讲七八个小时的电话，通宵不睡。

　　《白玫瑰红玫瑰》让我讲，我要说在我合作过的女演员中，陈冲是一个最有激情但同时又有技巧的女演员。我常常跟张曼玉、梅艳芳甚至李嘉欣都讲：你们不太会运用自己的声音。而陈冲我觉得是一个连声音都会演戏的人。这个是经过训练而不是天生得来的。

　　陈冲和张曼玉她们一样都是女人，但是她很清楚自己是个女人以及怎么表现自己是个女人。我觉得这个也是一种对美的判断，是一个美的修养。就是怎么穿衣服是美、怎么摆步是美，这种MANNERS，这种仪态我觉得也是一种修养。陈冲在这方面特别优秀。

　　我现在跟你讲话，这样的手势、这样的眼神都是慢慢习得的

　　记：张曼玉，大家都觉得她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是不是跟你的开导有关？

　　关：我觉得这是慢慢下来的一个结果。像《阮玲玉》那个时候，她根本是很怀疑自己怎么能

　　演阮玲玉。她都是演的现代戏，而没有拍过那个年代的戏。那一趟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就是作为演员，或者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你看我现在跟你讲话，这样的手势、这样的眼神都是慢慢习得的。

　　张曼玉那趟经验是完全利用了开拍以前大概两个礼拜的训练，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到我公司来，画了眉毛，穿着旗袍高跟鞋，学那种走路姿势。好了，到了开拍，你就根本不用去提醒她。虽然这里面有一定的训练成分，但问题是你自己相不相信自己是那个年代的人很重要。

　　开拍以前她对自己的眉毛还有点顾虑，试镜的时候是用胶水把她的眉毛拉得很细。然后我们在看片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结果晚上我们开会，有人敲门，她进来说："关锦鹏，你看--"她就把眉毛剃了。所以你看阮玲玉，那个眉毛细得程度，完全是画上去的。

　　所以我觉得这个东西是互动的，你如果没有让她觉得大家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个事情，她也不会有这些行为。

　　像《阮玲玉》、《白玫瑰红玫瑰》我都带了很多工作人员从香港到上海来拍，但是《蓝宇》的话，用五个手指头就数完了我们港方的工作人员：一个编剧，然后张叔平来来回回的，一个副导演跟一个执行美术。几个月下来，跟北京的那些工作人员和演员相处得很好，很开心。结果关机饭的时候大家抱头痛哭，那种感觉很好。所以昨天也有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又找胡军、刘烨？我说这个是有点私心的，我想把这种开心延续下来。然后让我很感动的是胡军和刘烨的那种专业态度是我在香港演员中找不到的--虽然香港也有很专业的演员，但那种态度让我很感动。

　　我讲究吃

　　记：平时生活中据说你很讲究吃？

　　关：我讲究吃。我当副导演的时候很不注重生活上细节，现在开始慢慢懂得了。那个不见得一定是享受，只是让自己生活得更开心一点。吃，是这样；住--像这趟来这里，房间当然不怎么样，但是我一到就会去超市或者那个布料店剪几码布回来，铺在床上面、沙发上面，每天拍戏回来可以看看这些自己组合的颜色。

　　记：都喜欢什么颜色？

　　关：我都喜欢那种比较浓的颜色，所以我一点都不介意现在的房间是那种红色的地毯。(笑)有个阶段我喜欢黑白灰那种冷冷的颜色。但是现在在我自己生活当中、在我作品里面颜色通常都比较浓烈。然后我会准备一个DVD，让自己继续有音乐。然后是灯光--我记得我的房间顶上是一个圆的白光管，但是我从来没有开过，因为我最讨厌这种(日光灯)。我准备几个小灯。这种生活上面的东西我觉得越来越会要求自己，让自己在拍戏以外的时间有一个稍适舒坦的环境。

　　记：那都喜欢吃什么呢？

　　关：其实我讲究吃并不是挑食，并没有说什么菜我最喜欢吃；重要的是吃下去的那种感觉。比如说现在每天都吃盒饭，我旁边都会有一些我喜欢吃的腌菜，我觉得很下饭。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而是拌着那口饭口感很好，就好了。

　　真的，我离不开生活

　　记：你认为最影响你的创作的因素是什么

　　关：其实从开始懂得观察生活开始，我每一天的生活、接触的每一个朋友都会产生影响，当然是有轻重之分。真的，我离不开生活。当然，头几部电影，像《女人心》啊、《地下情》啊甚至到《阮玲玉》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拍电影应该有一种使命感，就是要传达一些比较大的东西。

　　虽然我刚刚讲原创剧本都是从人物出发，但是创作完了，还是希望电影--不管是形式上的表现或者是故事内容--能让观众觉得有点意思。慢慢地，像拍《愈快乐愈堕落》、《有时跳舞》、《蓝宇》，我觉得要照顾内容、形式而让自己变的有负担的话，那个东西的纯度就往往不够高。我觉得像《蓝宇》这样子，我就是喜欢这个故事，而且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很多自己的贴身经验，所以我就去拍。

　　记：女性电影是你特别喜欢的题材？

　　关：我从人物开始想的时候并没有设定说要拍女性电影或者什么的，这个标签不应该是自己下的。我觉得我现在这个阶段反而是很自由，开放式的。比如说《蓝宇》，这个同志的题材很多人看了以后都说很动人，甚至很多非同志的朋友看完以后他们也感动。那就说：你是不是继续拍这类题材？这个标签不要自己下。我并不排除说如果碰到合适的题材--可能不是在国内，可能在香港或者别的地方--还会再碰，可是在现阶段，自己没有被外面对我的一些看法而影响到我创作上的东西。

　　父亲去世是生命历程中最深刻的影响

　　记：生命历程中最深刻影响你的是什么？

　　关：我相信这离不开我对我父亲的印象。我是家里的老大，五个兄弟姐妹，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小时侯老是觉得父亲不疼我，很偏心。明明是弟妹们做错事，他却打我罚我。我父亲是在我13岁时去世的。我很希望得到父亲的爱，但是那个时候心情很复杂，在葬礼里面我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爸爸的棺材和照片。然后，火葬的时候是要大儿子去按那个起火纽的。当我按的时候我才懂得：这个东西真的没了。那个时候才号啕大哭。这个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记：你左手的戒指很别致。

　　关：这就是我跟我朋友的一个承诺的戒指嘛。是白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