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李雪健老师相识在1998年。那时，我在电视连续剧《抉择》剧组跟踪采访，历时一个多月，对这位中国演艺界的一流人物的谦和、谦虚和敬业，印象极为深刻。去年，雪健老师演的《尚方宝剑》开播了，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久未联系的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竟一口应允，理由就是“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这令我颇为感动。我们在电话里聊了近半个小时，其间，雪健老师中断谈话去喝了两次水，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那是他放疗后的后遗症——口干。上周，雪健老师主演的《中国轨道》开播了，我犹豫再三考虑到他的身 体状况，本不想再打扰他，还是试试看地打了电话，又是一个一口应允。于是，星期二下午灿烂的阳光下，我见到了四年未见的李雪健老师和他的爱人于海丹老师。
蓝上衣，灰裤子，雪健老师的穿戴很休闲。热烈的握手、热情的招呼过后，仔细端详他，他的健康和活跃超乎了我的想象。雪健老师几乎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略微瘦了一点。他的声音一如往昔，感觉比以前还能说了，整个人充满了活力，这不还是以前“一个战壕里的雪健老师嘛”。一年来的种种传言在这一刻不攻自破了。
田壮壮的信让我坚持了下来
雪健老师的精神状态之好，确实令我对这次采访少了一些内疚，但问问题时，我还是有些小心翼翼。雪健老师却乐呵呵地表示，“没事”。轻松的气氛使这次谈话更接近于聊天。出于好奇，我还是先问了关于他的病况。
“我当时正在西安排戏，由于《中国轨道》这个戏我也掺和来着，所以可能有点上火，脖子上有点小包，结果过了一个多月，海丹给我打电话问我好了没有，得知没有后，她就来了带我去检查。确诊后，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只是有一天排完戏之后，军队的人又连夜送我回西安市内，说上次检查照片子，医务人员见到我很高兴，结果没照好，再补照一次。那时，我心里就知道有问题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
雪健老师把当时的心情比喻为“天还没塌下来”，在形容这种感受时，他笑着说“好奇”、“神秘”、“无奈”，最后他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词——“蒙”。“我没觉着害怕，只是自己想活命，不服，怎么能就走了呢，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些事做了有遗憾，想再重新做呢。”
雪健老师把接受治疗时的痛苦感觉比喻成鱼。“咱们去饭馆吃饭，要一条活鱼，人家拿上来，让你看行不行，看好后，当着你的面把那条鱼往地上一摔，鱼蒙了，我的感觉就是那条被摔蒙的鱼”。据海丹老师讲，他治疗后的痛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做化疗，因为液体有毒，流到别的地方会伤害其他部位，雪健老师可以平躺8小时不动。
尽管雪健老师是个乐天派，但治疗过程中最难受的时候也曾想过放弃，是田壮壮的一份传真成了治病的转折点。“我后来接触多了，就难免有些多虑，不知会发展到哪一步，治不好怎么办，孩子又小，也会想想死亡是怎么回事。田壮壮的信是鼓励加批评，他在信中说我的神气劲不如以前了。说人的神气劲不能少，如同作艺。他看出我有放弃的意思，又说，这一仗不易，不可失神，还是作艺，失了神的人物最不好看，这也又是一次神气，再怎么着也不能输掉神气劲。他信中当然还表示了对我承受的痛苦的理解和钦佩。这一段经历我体会到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乐观自信最重要。自己虽然命苦却不是最可怜的人。”
这场病阻止了我自我毁灭
有很多东西觉得懂了，其实不然，经过之后才是真懂。雪健老师说凡事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得病是很不好的事，可在他眼里又是“天大的好事”，他认为，这场病的好处一是生活上的，“我的一些‘恶习’、毛病、违反自然规律的生活习惯，其中包括人生观一下子改了。以前戒不了酒和烟，有很多理由，一听说病了，自己就戒了，这人没有做不到的事。”雪健老师把第二点看得更重，“它阻止了自我毁灭，给了我艺术上新的生命。以前，我为一个戏可以一个月饿掉三四十斤肉。后来，机遇比较好，有几个戏让观众对我有了印象，有了一点影响，比如《渴望》、《焦裕禄》等，可这以后我一步步地在走向自我毁灭。比如，《水浒》里的宋江怎么就不能自己配音；《刺秦》为什么抱那么多期望；《横空出世》里为什么脸蛋子就那么大？(说到这里我们全乐了，雪健老师说自己那时胖，再瘦点就更像一个精干的将军)。最可恶的是还给自己找理由，这种事还有。我那时天天忙，停不下来，没了追求。这些都证明我在自我毁灭，如果没有这场病我就把自己糟蹋完了算。”
写字作画，笔名“逞能”
雪健老师的字挺出名，今年元旦他还给我寄了一本用他的字印成的小台历。那上面有字有画，画很有意思，还有些寓意深刻，比如有一幅是一截砍断的树墩，旁边有了一枝新枝芽。还有一幅画的是两只小企鹅，旁边写着一首儿歌，“你伸手指头，我伸手指头，拉拉勾，拉拉勾，咱们都是好朋友。”“现在，写字画画成了我的主业。其实，我练字还是在演完《焦裕禄》后观众熟悉我了，有人找我签字，我的字非常难看(这时海丹插言说，别把自己的字说得那么难看，再说你练得怎么好，其实他那时的字一般)，有个大哥就让我练字，那时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就用上了。《水浒》里宋江在墙上写反诗，我练的字就用上了。当时，我的那位大哥帮我布好了局，我就拿了一块板子练，一遍又一遍。到拍摄时，我以为也有一块板子，不好了再来，结果就一面墙，我一下子写下来了。后来我还用过。病了以后，我又开始练，这回还练画画。买些儿童学的画，慢慢练，艺不压身。其实，写字和表演是共通的，画画写字还能长知识，丰富自己，一举几得，是个乐呵事。别看我在家一年，我还挺忙活，时间还不够，没写几个字一天就过去了，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雪健老师有个笔名叫“逞能”，这是他儿子给他起的。他说这一是就讲逞能，同时还有达不到非要做、不服的意思。
一块心病
下面这段算是替雪健老师了却一块心病。事情还是由那本小台历引起的。这段话基本是海丹讲的，一提起话头，雪健老师的眼圈就红了，还几次用袖子挡住脸，我想是在拭泪。我不好意思使劲看他，但又想看看，几次都是快速地偷眼一瞥。我发现，雪健老师是真的伤心了。
“事情的起因是今年的李雪健书画小台历。今年，他照例给西安话剧院的老演员曹景阳寄了一份，他们每年都这样互致问候，而且谁也不落款儿。可今年他寄了之后收到一封信，是曹老师的爱人寄来的，但上面写的是李雪健书画负责人收，在信中写到，曹老师已不在人世，还嘱咐不要告诉雪健老师，怕他着急，对病不好。结果，这封信偏偏是他拿回来的。他一看，当时就受不了了，他自己那么难受从未掉泪，为此却伤心不已，一提就落泪。他们俩虽然只合作过两次，但曹老师是他的偶像，他曾追着看过曹景阳的戏。他们俩可说是艺术上的知音。这次他在西安排戏，本想排完了再去看他，后来就忙忙活活地回京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曹老师病了以及去世的消息。”海丹老师在说时一直在观察雪健老师的神情，看到他平静些了，就停了下来。
雪健老师稳定了一下情绪，讲起了他与曹景阳的交情。“我们是1978年认识的，此前，我看了曹景阳演的话剧《西安事变》，他把少帅演活了。我对他简直是崇拜，曾经两个星期吃饭睡觉都想他。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他了。那是我们两个单位的车挨着，有人说那是曹景阳，我一看，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大棉袄，很普通，现在想起来那个印象对我的影响还挺大。后来，我在话剧《九一三》里演林彪，那天晚上听说曹景阳来看戏，简直是处在亢奋状态中把戏演完。戏演完后，曹景阳来到后台找他的熟人。我还听到了他夸奖自己，很得意，还故意在人家眼前走来走去。我们合作第一部戏《钢锉将军》时，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那么大的演员，我那么崇拜的人给我当配角。感到自己实在幸运，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们直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属于神交那种。曹老师很早就被打成右派，在演《西安事变》时还没摘帽。当时，在话剧界有一个说法，南焦(晃)北于(是之)东李(默然)西曹(景阳)，他是一位好演员。”其间，雪健老师又是几次眼圈红了。他说，知道曹老师去世的消息后，他给曹老师写了一首诗，给曹老师的爱人传过去了。
我是在采访完毕回到报社后，又接到雪健老师的电话，说和我说了这件事，算是了了一块心病，并把他写的诗传给了我。诗中写道：“惊悉噩耗传，悲泪涌不断，痛失景阳老，往事刻心间，洒墨托哀思，此情可问天，祈盼上仓恩，远去慰魂安”。下书晚辈李雪健敬上。晚上，海丹老师又给我的手机留言说，“曹老师是多发性癌转移，从发现到去世才两个月，雪健伤心的是命运对他的不公。”这段故事是采访生涯中最令我感动的了。
我有点想大家伙儿了
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李雪健不久即可复出。他憨憨地笑笑，“我脱离组织时间长了，想干活了，想见大伙儿了。现在，气候好，心情也好，如果身体状况允许的话就行。”问他想演什么样的角色，他说碰到什么演什么，自己又没有能力说让人给写个什么。自己应有自知之明，只能演戏，其他的做不了。“这不，就给了点颜色。其实，我最想演的是医生，他们太伟大了。”问他想没想过演话剧，雪健老师幽默地说，“曾经想过，但我的要求有点高了，台词得少最好是哑巴，要不然我老得喝水，不能拿着杯子上台。配角台词多的也不行，一会儿就找水哪行。”我们全乐了。
谈起正在播出的《中国轨道》，雪健老师希望观众多给点理解。“虽然眼下我还在想办法还清投资，但我和这个戏有缘，有遗憾可我不愿遗憾，因为作品符合三个代表的思想，片中所表现的这种人是我们民族的精英，我们现在的人付出10就得得10甚至想得更多，可这些人的付出与得到的完全不成比例。我想说,歌颂无私奉献者值得。我不后悔，因为我相信，好心会有好报，不然，天下不公。”(文/本报记者卢燕 摄影/实习记者崔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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