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从报纸上看见高枫病危的消息,感到非常吃惊。如果他不治,我真的会非常难过。不为别的,就为那首《大中国》曾经让我眼睛湿润。有好几次,我一边小声地哼唱“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一边想象着有一天国土沦陷,我参加抵抗运动被抓住,即将面对行刑队的枪口。唱个什么歌吧,好,就唱《大中国》。
真的一边唱着一边眼睛就湿润了。那时候我有一点点惭愧,因为我也老大不小三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还在做上刑场的白日梦。它让我感到,尽管经历了很多也想过很多,但那些少年时候的梦想还活着。
“为了新中国,前进”、“一条大河波浪宽”,这些回荡在童蒙岁月的声音,多年以后,又被“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给激活了。特别是,使我重新感受到这种激情的竟然是同龄人。
作为同龄人,尽管我不了解高枫的个人经历,但我猜想,我们应该都反思过传统的充斥着假大空的爱国主义教育。由于这个缘故,很多年来我们甚至都不好意思谈爱国,仿佛一爱国,就丢失了自己。我们谈论自由主义,谈论个人的价值,但我们就是不谈爱国。由于这个缘故,从前一边哼唱《大中国》一边幻想自己走上刑场,我会本能地感到好笑。不仅仅因为年龄的缘故,还包括这些年来的思想历程,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历程。但是在那时,我很快放纵了自己,好笑就好笑吧,我不情愿心底的一份感动完全被那些思辨的东西所覆盖。而且,如果没有这份感动,那么可能一切思辨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知道高枫创作《大中国》的时候怎么想,但我猜想他一定经历了和我一样的感动,否则他不可能感动我,感动他的同龄人甚至更多的人。
有些事情,只有同龄人之间可以互相理解。我觉得,至少在《大中国》这首歌上,我可以理解高枫。那份爱国之情,也许并非完全出自赤子之心,而是反思后重又找到的支点。甚至,《大中国》起头四拍套用民歌《金蛇狂舞》的旋律,也是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烂熟于心的。它是我们的根。与这样的根相比,高枫有些完全模仿西方的歌曲,例如弗拉门戈调式的《美人》,就笨拙得可笑,更谈不上成功。
据我的观察,现在的歌曲创作里似乎真性情越来越少了,一切都是商业化的运作,一切都来自金钱又归于金钱。因此,我才特别珍视《大中国》曾经带给我的那份感动,为作者的命运唏嘘。如果只有一首《大中国》,大概我还可以说他不过是偶尔喝多了而已,但我想很多人也许还记得《宝宝贝贝》:“宝宝贝贝,宝宝贝贝,宝宝贝贝你有多美……”也是高枫写的,曾经是“东芝动物乐园”的主题曲,由一个叫孙萌的可爱的小丫头演唱,伴着稀里哗啦的笑声,仿佛把你拉回到比幻想上刑场还往前的年代。当时就为了听这首歌,我居然多少次忍耐了王刚同志无比矫揉造作的主持风格。当歌曲前奏响起时,觉得心里立刻就软了,软得所有岁月都化开了。现在我想起来,清纯甜美的小丫头身后,原来是高枫在作怪。
许多年以后,大概没有人还会记得高枫是谁;他的歌,也可能完全被别人的新作品所覆盖。那时候,也许人们只能从发黄的报纸上找到这个名字,隐约回想起当年的那一份感动。是啊,我是谁,高枫又是谁?我想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份感动,它曾经在人们之间传递,激活少年时的梦想。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曾经以为那些梦想已经死了,可是竟然在不经意间,又那样栩栩如生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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